“许阿姨和闵月,还好吗?”
蓝乔忽然变了语气,她希望这一问,能让季燃看清现实——过去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如今依然存在。
“如果你介意的是她们,大可不必。”
“大可不必。”蓝乔浅笑道:“你不觉得这句话说反了?是你们介意我,介意我父亲,一个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许阿姨现在在疗养中心。”
两个人都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蓝乔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就是你约我在都岭山见面那天查出来的。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受不了刺激才……”季燃顿了一下,“那天,她睡不着,因为记不得,所以连续吃了好多安眠药。”
“她现在还好吗?”
季燃点头,“你是学医的,这类病人的情况不用我多说。她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结过婚,自然也记得不许远。听上去虽然有点儿悲伤,但对她来讲也许是好事。起码现在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开心。”
“脑海中的橡皮擦。”蓝乔说:“人这一生忘记的事情总比记住的多。”
原本各自紧张的两个人谈着谈着就走向了平和,像过去一样,那时季燃喜欢枕在蓝乔的腿上,她看书,他看她。即使平淡的日子都变成他们记忆中难以替代的光景。
爱情的发生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有的人就算经常照面你也始终记不起他的样子;但有的人,就算离开三年,甚至更久,只要他再次出现,那一瞬间笼罩在身上的光芒都会让人目眩神迷。
“蓝乔,我等了你三年。”
“那我父亲呢?你不介意他……”
“我爱你。”季燃抓着蓝乔的手,咖啡杯透出的余温在他们指尖传递,“不管三年前,还是三年后,我始终都在。过去,或许我们都经历过各自艰难的时候,但那不是我们不爱了的理由。三年前,我会去;三年后,我在等。我说过,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为你而建的停机场,等你飞累了,随时可以降落。”
蓝乔问他,“明天你有时间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季燃早早在房间门口等候,蓝乔出来的时候,他特意问了句,“天天呢?”
“昨天玩儿的太疯了,有点儿咳嗽,今天让我妈带他在酒店休息。”
“严重吗?”
“不用紧张,小毛病。”蓝乔问:“开车了吗?”
季燃说:“在楼下。”
蓝乔摊开手说:“钥匙呢?我来开车。”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季燃还是放心不下,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惴惴不安,想了又想,还是拿出手机。
“你要干嘛?”
“我给蒋明打电话,让他去看一下天天。”
蓝乔说:“我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和你的关系。”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蒋明已经接起电话,“喂,季燃。什么事?”
季燃看看身边的人,说:“没事。闵月最近没有找你麻烦吧?”
“她现在就在我对面。”
“保重。”
挂断电话,季燃摸了摸眉梢,纳闷道:“我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蓝乔瞥了他一眼,继续开车。
不久之后,季燃眼前展开一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路,再往前就是粟坡烈士陵园,父亲的战友李刚,自己的战友唐海峰,李浩……他们都躺在那里。
他不知道蓝乔为什么要带他去那里,就在他有些出神的时候,旁边的人突然打了转向灯,拐到了下个路口。
“下车吧。”
蓝乔把车停在了粟坡另一面山脚下的平地上,季燃没来过这里。
山的另一面还是山,烈士的另一面还是烈士,白骨青坡,茫茫两不见。
他一言不发的跟在蓝乔身后,直到路过顾风的墓地,他脚下一顿。
“两年前,他牺牲了。”蓝乔停下来,蹲在墓碑前随手擦了擦上面的灰,说:“如你所愿,我的生活安乐又欢喜。”
季燃问:“他知道你去了哪儿?”
蓝乔点头,“按他们的规定,我的行踪需要报备。”
“为什么?”
“因为他啊。”
季燃的眼睛随蓝乔的手落在了一旁的无字墓碑上。蓝乔在父亲的碑前看到了他平日里最喜欢抽的烟,烟盒开了一半,有几根露在外面。
“看来你老伴儿早就来看过你了。”蓝乔回头说:“这是他师傅,我父亲蓝狄。”
关于蓝狄的身份,在结案的同时,单位恢复了他的人事档案,但若非特殊情况需要调阅,是不能公诸于众的,所以他这个无名英雄也仅有少数人知道。
不过,季燃明白过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叔叔是当年警方安排在金孔雀的卧底?”
蓝乔点头。
蓝狄在金孔雀卧底了十年,他刚去那会儿蓝乔还在念小学,以前都是父亲接送她上下学,忽然有一天,等在校门口的人变成了母亲,一直到上高中,父亲都没再出现在她身边过。
可即使这样,她也没怀疑过父母的感情,以及父亲的善恶。
“就算他浑身是血的躺在我面前,我依然相信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蓝乔回头问季燃,“还记得那天你带我去看李刚吗?我跟你说‘好歹他还有个名字’。那时,我知道父亲就躺在这座山的背后,可我不能来看他。就算来,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因为这里躺着太多无名英雄。”
话说到这,她忍不住拍拍身边的另一块儿墓碑,“是他把我带到这的。他说他就躺在父亲旁边,要我来的时候,也顺便看看他。”
“顾风,你要是还在一定会站在我对面嘲笑我没出息。”
蓝乔的声音裹狭着无奈的叹息在风里飘散,她手上稍微用了下力,从地上站起来,轻薄的衬衫被风吹得沙沙响。
“从前他为了守护他心中的正义而放弃了我们的小家,我以为他不是一个好父亲。直到有了天天,我才真正明白为人父母的意义。
‘爸爸,妈妈’应该是孩子心中最温暖的存在,而家是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
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父亲,蓝狄,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他不应该承受那些质疑和责怪。他没有伤害过许远,也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
“对不起。”
季燃的道歉轻巧的砸在了蓝乔心头,让她的心不由得抖了一下,她垂着的手跟着攥成拳头,“没关系”,这三个字,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一直到山脚下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
蓝乔去开车门,季燃说:“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车顺着山路向下,蓝乔盯着后视镜里不断远去的陵园模糊了双眼。季燃按开音箱,音乐如山间的雾,层层叠叠掩盖了悲伤。
快到酒店时,蓝乔按下了暂停键,她说:“天天是你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季燃说:“蓝乔,我们结婚吧。”
他们两个都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及这个话题,但每一次听到都有不同的感觉。这次蓝乔没有诧异,也没有惊喜,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他是你的孩子,我不会阻止你爱他,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做一个好父亲。天天,需要你。”
“那你呢?”
“我明天飞古安,电话还是那个,如果你想天天,可以随时来找他。至于我们……我记得高中政治课本上经常会出现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蓝乔说:“我们之所以会分开,我想最根本的问题不是我父亲,不是闵月、许阿姨,而是我们自己。我们在彼此最艰难的时刻都选择了放弃。现在和好,说好听一点是‘从头再来’。如果直白些,大约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还想再疼一次吗?”
没等季燃回答,蓝乔已经推门下车。
走进酒店,她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在大堂的休息区坐了很久。出国的这三年多,她一直在奔波,工作和学习把她的生活填的满满当当,稍一有空又总想着回家陪孩子,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陀螺,被生活这只鞭子抽得停不下来。
她没有刻意的等待,却总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直到回到远南,见到季燃,她惯有的生活状态一再被打破,她才想着一个人坐下来想想现在,想想以后。
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如同一个暂停键。
“想什么呢?”
李庄霆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感情。”
蓝乔毫不避讳。
李庄霆追问说:“可有我的一席之地啊?”
蓝乔笑了。
“你啊,最不会说谎。每次答不上来就笑。”
“如果谎言是生活的调味品,那我的生活就是索然无味。”
“想季燃?”
“恩。”
“你们准备重修旧好?”
蓝乔说:“他想。”
“你不想?”
“这三年多的生活,如果再重新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
李庄霆说:“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想,还是不想?”
“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时候就交给老天选。”
说着,李庄霆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
“你还信这个?”
“正面是和好,反面是分开。”
硬币从李庄霆手里抛向空中,坠落的那一刻,“啪”的一声被他按在手背上,他说:“我想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硬币,我拿走了。”
蓝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了。
抛硬币不在于结果,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一直默念自己所期待的结果,那一刻事情便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