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上的人浑身湿透，被一件外套盖住了上半身，只露出擦伤的胳膊和小腿，头部献血淋漓，长发被全部拨到一边，沾满了尘土和血，他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她，只有一瞬，她半张脸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失去血色的双唇，有把刀狠狠捅在他心上。
——是穆心。
他疑惑又惊惧，捂住了心脏。
此时产房外一阵喧哗，林之玫生了。
程家人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林之玫被推出来，程凤予脸上有着为人父的喜悦，他紧紧攥着林之玫的手，也没来的及看女儿一眼。
程鹤予心中记挂着刚才看见的人，看嫂子和侄女都平安，病床前围着程夫人和保姆李嫂，他也搭不上手，就转身下了楼，去了左边急诊科。
急诊科外围了不少人。
“刚进急诊，她摔下来了，头上都是血，我不知道…。。”
小元正接着孟想的电话，她手上身上也沾着血渍，满脸是泪，狼狈极了，旁边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抓住她，问，“进去的是谁？”
她一时拿不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眼前的男人面沉如水，手上的力量快要把她手腕捏碎似的，“是……穆心姐。”
“她怎么了。”
“拍戏的时候，就刚才，她威亚好像坏了，直接就摔下来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元被男人气势所摄，腿软的站不住，跌坐在地上。
孟想终于赶到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摔到呢？我之前交代过你，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孟想怒气与担忧一上来，指着小元骂的狗血淋头，小元低头认错，“孟哥！对不起……”
“公司给你开工资不是让你吃白饭的，你……”孟想捂着心口，哀哀叫了声，“这小妮子真是流年不利，一天天的钱没挣，净出事儿。”
小元将事情的经过给孟想解释了一遍，孟想立刻给公司打了电话，“对，在星川市一院，记者已经知道了，正往这边来？好，我知道了。”
此时医生出来了，孟想迎上去，医生道，“脑震荡，右小腿轻微骨裂，暂时昏迷，没有生命危险。”
“我看她脸上这么多血……”
“嗯，都是磕破了流的，她鼻子断了，我们马上就手术。”
“鼻子断了！毁容了？！”孟想音量拔高，吃惊道，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那拜托医生了，可得好好治，我们里头这位还要靠脸吃饭呢。”
医生扫了一眼孟想，厉声道，“命保住就不错了，她算命大的，那么高摔下来，没摔断胳膊腿儿的就烧高香了。”
孟想第一反应是脸有没有事，这无可厚非，艺人的脸可不就是比生命还重要？被医生一吼，孟想嘟囔了几句，“不是这个意思么……显得我多狠心似的。”
“哎，你们赶紧办住院，还有手术签字。谁是亲属，谁来签？”
医生转身去准备手术，一个护士过来带着小元去办手续，孟想和剧组的人谈着工伤意外的事情，程鹤予看见手术室外亮起的红灯，他心好像被高高拉起，悬在半空。
剧组的人，晴合娱乐的人，来来往往争论着对穆心的赔偿，医院外的记者蹲守着第一手消息，没有人关心手术台上的穆心，和站在角落里脸色晦暗的程鹤予。
直到看到徐岚赶了过来，程鹤予才转身回了二楼妇产科，程凤予看他一脸失魂落魄，“怎么了，你嫂子生孩子你吓着了？
“没有，就是有点太高兴了。”程鹤予一向是个冷淡表情，他哥也没想太多，只说，“来看看你侄女儿。”
小女孩儿刚出生，皱巴巴地，好歹给了程鹤予一点儿抚慰。
程家这边一片温情，宋惜也踩着点儿似的来了，第二天林之玫准备出院住到养护中心的时候，宋惜上了门，知礼数的没直接去看林之玫，把礼物都送到了程夫人手里。
程夫人此刻喜事临门，看到宋惜也觉得顺眼，两人聊得投契。宋惜偷偷看了眼程鹤予，见他还是连眼神都欠奉，心中本来怀着一丝愧疚，此时也荡然无存。
程鹤予打开手机看到新闻：《落尘》再生事端！剧组女演员意外摔伤至今昏迷不醒。多灾多难的《落尘》到底能否顺利上映！
这边夏青报了平安，穆心的粉丝们慌了，怎么看这个昏迷不醒的女演员说的就是穆心，穆心最后一条微博是前天，发的是剧组另一个人的杀青照。
这条微博下都是粉丝们问询的评论。
——心哥没事吗？怎么不发微博啊！
——@晴合娱乐孟想，经纪人怎么也不说话，到底是不是心哥啊，澄清一下！
——我觉得是心哥啊，前天他们有人在市一院看见剧组的人送救护车了，伤员是穿着红旗袍的！那一定是心哥！
——不会吧，有可能是替身呢，大家先不要慌……。
孟想让小元用穆心的账号带她发了条报平安的微博，内容是穆心为了体验角色去饭店的照片。
粉丝们却不买账，嚷着要看现在的自拍。
第二天。
穆心清醒过来，看到徐岚守在旁边，她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缠了纱布，麻药后遗症让她无法牵动嘴角。
“心心！你怎么样！头疼吗？”徐岚眼里浮现出喜悦，他颤抖着握住了穆心的手，小元惊呼，“太好了穆心姐！你醒了！”
“医生！”小元按了呼叫铃，把医生叫了过来。
医生给穆心做了检查，又问了一些问题，确认后说，“没什么问题了，再观察几天，好好休养，以后如果头晕的话，就再做个脑部CT。”
穆心这边一片混乱，晴合娱乐的人，《落尘》制作方的人，轮番上来跟她说话，她脑子混混沌沌，也没听进去几句。
徐岚一张娃娃脸上盈满怒气，双眼喷火，“你们有完没完，她是病人，别在这里吵行不行！？”
说完不顾孟想的脸色，把那几尊大佛请了出去。
孟想说，“穆心，你好好休息，过两天再来说赔偿的事情。” 片场意外的事情常有，穆心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腕儿，孟想跟剧组争取到二十万赔偿，已经是仁至义尽，保险公司也赔了不少，他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穆心，又看看徐岚，转身走了。
病房里此时只剩下徐岚，穆心费劲地看了眼憔悴的好友，吐出几个字，“岚岚，我没事，别担心。”
徐岚双眼通红，一夜未眠，他接到消息就过来，也顾不上记者，直接到了病房，看到穆心奄奄一息躺在那里，好似重锤一记打在他的头上，晕眩又绝望。
很多年前，穆心不告而别后，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去穆心家里，人去楼空，穆心人间蒸发了一般。
徐岚十几岁的时候哪见过这阵仗，况且那时他自身尚且难保。
幸好这一次，他还能见到她，徐岚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十几岁时深埋心底的情愫在生死面前猛然放大，他握住穆心的手，眼中热切而珍视，“你有没有不舒服。”
“我还好，不疼。”穆心被他看得有点不适，心道，我又没死，怎么徐岚这幅样子。
徐岚喂她喝水，体贴地把吸管送到她唇边，道，“你吓死我了。右腿骨裂，脑震荡，你还记得你之前的事情吗。”
“没事儿，岚岚……意外，意外。你别这么温柔跟我说话，我有点害怕……”
“。…。。”徐岚无语，不怼你还不习惯了是吧。
“你不是身手很好吗？仗着自己有几分厉害，这么高的地方，说跳就跳啊。”徐岚意识到穆心躲闪的眼神，自己的语气过于温柔亲密令她不适，于是又换回平时的相处模式。
穆心这才找到点实感，头是晕晕的，但是她思维还算清晰，她捋了捋片场的事，说，“我也检查过威亚，小元也帮我看了，没问题，往下跳的时候，旁边好像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我感觉威亚松了，当时我还借了下力，缓冲了一下……”
“我不太记得了，当时全凭本能了……”
“那别想了，你先好好休息，小元回去给你煲汤了，一会可以吃，你饿不饿……”
“哎呀我知道了，跟老妈子似的。岚岚，我这鼻子怎么包着纱布，怪闷的，不是摔到头，怎么鼻子上部分没有知觉，说话都有点费劲……”
“没事，就是擦伤了点，怕感染给你包上了…。。”徐岚给她调了调点滴的速度，转了话题，“不是说还是有点晕么，麻药劲儿没过，你还是先睡会儿……。”
“我怎么会打麻药？”
“哎呀，你后脑勺磕破了一块儿不得缝针啊，医生把你头发剃掉了好多，现在你可丑了……”
“我秃了？！”穆心惨叫。
成功把注意力转移，小元正好也来了，徐岚喂她喝了点汤。
研究所，程鹤予刚记了上一个周期的数据，顾岸周过来一看，“这里少写了一个0。”
看他神思不属，顾岸周问，“之玫姐生了，你就回家待着呗，研究所这边有我呢。”
“我4点走。”
言下之意就是，工作还是要做，只不过早点下班回家，顾岸周想，家里那么多人，估计程鹤予帮不上忙反被嫌弃，还不如好好上班，可上班也这么心不在焉的，还头一回见他这样。
中午在研究所食堂，几个刚进来的实习生闲聊，“《落尘》剧组又出幺蛾子了，一个女演员摔了，三层楼啊，据说现在都没醒。”
“这《落尘》估计是播不了，又是桃色绯闻，又是工伤的。”
“你懂什么，这叫炒作，你看现在谁不知道《落尘》，我们宿舍那几个哥们，从不追星的都知道了。”
程鹤予端着餐盘过去，说，“你们在说什么？”声音听着温和，但眉宇间笼罩了一层黑云压城的意味，李博闻心道不好，这实习生聊什么不好，偏在这里聊八卦。
“程老师！李师兄！”
“程老师！”
“我们就随便聊聊，你们慢慢吃，我们回去看看数据了！”几个人做鸟兽状散，逃过一劫。
李博闻那天见程鹤予回来上班，状态就很奇怪，填写实验记录的时候，还填错了一个数字，程教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呢。
如果是家里添了新丁应该不会是这种反应，李博闻想不通。
“她还没醒。”
李博闻听到程鹤予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没听太清，又问，“你说什么程老师？”
“没什么。”
夜晚，市一院。
守在医院门口的狗仔还有好几个，他们或席地而坐，或倚着树休息，见晴合娱乐的艺人总监出来，立刻围了过去，剧组口风紧，一直没透露是谁受伤了，情况如何，他们逮到人可就要问个够。
夜色浓重的黑，好像把一切都吞噬。程鹤予悄无声息进了医院。
顺利找到了穆心的病房，他正要推门，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徐岚此时守在里面。
徐岚握住穆心的手，轻柔又珍视，他像忠贞的骑士，穿过荆棘，穿过阴翳，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印下一个吻，眼中深情至斯。
程鹤予转身走了，终究没有进去。
夏夜闷热，夜风中也没有一丝凉意，程鹤予的回忆出现了混乱顺序，他记得她问，我找到你，是不是找到了弯曲空间中的最直线的路径？
那天他发着烧，脑子昏沉，她的气息和味道萦绕，像是弥散开的粒子，布朗运动规律扩散，从指尖到头皮，叫他惶惑，这感觉到底是是什么？
潋滟水色的眼眸，常常挂着笑意的唇，渐渐在他脑海中具象为美的定义，——她是独一无二的标尺。
画面一转又是那天救护车送到医院，担架上躺着的女人，奄奄一息。他捂住发疼的心脏，好像有什么从内里打破，他不再是他。
自此以后，实验项目里那些数据公式，积压起来的英文稿件，都不能让他从那个画面里脱离出来，程鹤予来到医院，想看一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女人。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样的情绪，叫心疼，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