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却并没有下一滴雨。
陈卿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抵达潞州北门保宁门外。
巍峨的城门楼中间早已挂起一朵巨大的白花,连周围朱红的廊柱也都系上了长长的白布条随风飘舞,整个城门威严之中透出阵阵肃穆。套着素服外套的守城兵士个个神情庄肃,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穿过,周围却是鸦雀无声,比县城更透出一种让人窒息的宁静。
陈卿下马从怀中掏出一条白布系在马头上,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大檐帽,将帽顶也系上白布,小心翼翼牵马朝前走去,到城门口的时候,他将帽檐压低遮住眉头,跟在进城的人群中,表情哀肃,俨然一个前来吊丧的死者亲友,他本已准备好了各种说辞,却没想到周围兵士连问都没有问一下就这么让他大大方方的进了城。
一过城门,他长长舒了口气,立刻上马沿着大道朝南而去,一路上但见各街道路口依昔呈现出一种繁华热闹的景象,各商铺也照常营业,只是这热闹之中多了一份极致的庄肃。陈卿沿途不时看到很多商铺自发将门前的大红灯笼换成白色,市井之声处处可闻,除了少了小商小贩的叫卖喧哗声。
陈卿走到十字街的时候,看到周围东西南北各路口已经搭起了四座高大的祭棚,其它街道路口也有人在紧张忙碌着搭棚设祭,路上不时可以看到有披着白纱的车马走过,向着城南王府而去。
“我是违令偷偷来的潞州城,进城已是侥幸,若想混到王府中致祭谈何容易,这眼下该如何是好呢。”过了十字街后,陈卿慢慢下马,百无聊赖的走在街头,想着接下来的出路。
当年他离开州城没几日,那城中原先租住的宅子便被王府的人退了,陈月婚后嫁入了张家,陈相经常食宿在儒学中,陈曩便没有再租过房子,听说他在张家帮助下在城中开了一处皮货行,自己也住到了城里,但这个地方他从未去过。
“去找伯父……”他犹豫了下,“不行,他要是知道我偷偷进了城,非得打断我的腿。”
“想混进王府,最好是去找张安,可这样一来,岂非平白让他给我担上风险……要么去郡王府,这样更不行,眼下沈王过世,这里彻底成了世子的天下,估计他那里日子也不好过。
虽然,他实在是太想锦儿了,三年了,也不知她现在还好吗……”
陈卿目光迷离着,回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偌大一个州城,岂非全无我容身之所了吗?”
他一边想着,越往前面走越将帽檐压得更低,生怕有人认出他来。
过一个路口,他远远看见前方似有一个茶馆,馆内透出阵阵茶香,让人闻得甚是舒服,便牵马过去,要了一壶热茶,进去随意找了个茶桌坐下来,思索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不一会儿,店小二捧着一壶茶上来,热情的招呼他:“客官,您要的茶。”说着把茶壶放下,小心拿过桌上的茶杯用热水先烫了一遍,这才把壶中茶给他斟满一杯。
斟好茶水后那小二正要离开,转身见他身旁放个包裹,又笑呵呵回头道,“客官赶路而来,想必一定有些饥渴了吧,小店还有各式茶点,要不要来一点?”
陈卿正在想事情,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抬眼看那小二,见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秀,脸上泛着一种青春的光泽,愣怔下道:“那就,随便来点吧。”
“得嘞,您慢坐!”那小二高兴而去。
陈卿看着他欢快的身影,这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不觉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州城时的样子,那时他也是这般年龄,如今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抬眼看这周围的格局,原来这座从外面看着很普通的茶馆,内里竟然是一座分着上下二层的茶楼,他所在的位置除了设有很多张茶座外,中间居然还围成布置典雅的戏台,而二楼则是一间间用帷幔珠帘分割的茶室包间,看上去很是雅致。
不一时,那小二高举托盘而来。
“这个是松子鹅油卷,这是藕粉桂花糕,这是羊肉烤胡饼……那小二随意介绍着,边将茶点一一放下,陈卿但见这一味味茶点制作精巧别致,肚里谗虫大发,伸手便去品尝,吃的津津有味。
“店家,你这茶馆是新开的吧?叫什么名字?”他看四下无人,边吃边和那小二聊了起来。
“回公子,咱家这茶馆叫静念茶馆,是去年开的。”那小二应道。
“哦,我说怎么之前没看见过。”陈卿脑海中想着什么,边饮了一口茶,仔细咀嚼着。
“这茶味道不错,还有这点心,也挺好。”陈卿赞不绝口道。“你这里位置也还好,周围商户众多,来往的商贾更是络绎不绝,生意应该很不错才是,怎么看着这般冷清呢。”
那小二看着他,随意拱个手,苦笑道:“客官过奖了,像我们这种小茶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生意,也就勉力维持罢了。”
“你这是小茶馆?”陈卿哑然笑笑,指着这里面的布局道,“我虽没怎么到过茶楼,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你这茶楼规模虽不算很大,布置也是上乘的,在这潞州城中怕也是数一数二了,店家你说自己是小茶馆,实在是太过谦了。”
那小二摇头叹气道:“客官你实在是太会说笑了,你想必不是这城里人吧,可知咱这潞州城如今像我们这样的茶馆实在是太多了,还数一数二。切,你这一路走来难道不曾看到吗,光是十字街一带那三五层合抱的大茶楼就是十几座,里面丝竹管弦,夜夜笙歌不绝,他们都不敢说自己数一数二啊。”
陈卿听的惊讶,刚才路上还真没留意,心中暗觉不可思议,才三年没见,这潞州城变化竟有这么大的吗。
那小二接着续道:“只说这城南,那是潞州首富张家所在,这周围绸庄衣店到处都是,吸引着各地来的商贾,因此这茶楼酒馆更是数不胜数,咱们家这样,等闲商贾人家都看不上的,要不是张家的机户织工们常来这里喝茶,估计早就关张了。”
“你说什么?机户织工?”陈卿越发不能理解,“你是说,他们这些人……会到这里喝茶?”
那小二似乎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眉毛一挑道:“哎呀我说,没见识了吧,你可别小看这些机户织工,他们虽然是让人看不起的匠户,可并不差钱啊,听说这张家新一代当家的对这些人很是器重照顾,给他们的待遇都快赶上衙门里的官吏了,加上这些年张家生意越做越大,现在谁还敢小看这些人啊。”
陈卿这才恍然,见他一口一个张家的,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这张家也确实是了得喽,我刚听你说他是潞州首富,只是不知这张家可是潞绸那个……
那小二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我就说客官你定然是外乡人,这问题还用问吗,这城中除了他们家,还有哪个张家。”
陈卿笑笑,又问道:“你说它是首富,可我可听说这潞州城中可是还有王家、孟家、孙家几大家族啊,还有那申家,这实力都……”
“客官客官。”他话还没说完,那小二已经打断他道,“您这是听谁说的,还四大家族,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如今什么狗屁家族,都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了。这城中要论富贵之家,张家说第二谁敢说自己是第一,他家绸庄锦坊开遍了整个晋南,光是这城中就有几十处,达官显贵、豪商巨贾都争着潞绸,张家可谓日进斗金,有的是银子呢,更何况如今张家的女儿眼瞅着马上就是堂堂正正的沈王妃,这更是,贵中之贵啊。”
陈卿看他说话时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仔细咀嚼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嘴角微微动下。
张家富贵他比谁都清楚,可要说是潞州首富倒还真是让他有些意外,看来这短短三年,张知道确实把张家的生意做大了。
陈卿想着,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试探着问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这张家在潞州的口碑,如何?”
那小二环顾四周,看着没啥客人,这才上前几步,悄声道:“小的也只是听人说,张家老爷如今身患重病,估计活不成了,现在家里生意全是他的独子张知道打理,这张家少爷一向乐善好施,家财万贯却从不骄横,倒实在是难得。”
陈卿一听姐夫名声如此这般,心中自是为他高兴,更加觉得当初没看错人。
抬眼又见这小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赶忙洗耳恭听。
果然那小二鬼头鬼脑的,更向前一步,在他身边说道:“只是听说这张家少爷啊,有一个缺点。”
“喔?什么缺点。”陈卿好奇问道。
小二把声音压得更低,八卦道:“听说这张家少爷啊,嘿嘿,惧内!”
“啥?”良久,陈卿听说此言,不禁大笑起来。
小二也不自在道:“客官你笑啥?”
陈卿掩住笑脸,拍拍他的肩头,道:“人家惧内,这你都知道?”
小二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反而加大了声音,八卦到底道:“这,瞧您说的,潞州城多大的地方,这些头面人物的事情,我们哪个不知道,听都听多了,大家还说那张家娘子是河东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