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整座大山都掩埋在了苍茫的夜色里,寒冷的北风开始在山坳村谷间回荡,打在人的脸上,疼疼的。
“陈卿哥哥,陈卿哥哥救我,我不要走,爹,我不……”
“小笛,小笛你别走,你别走!”
陈卿用力挥舞着双手,眼看着那个叫小笛的可爱的小姑娘被她亲生父亲送上了一辆驴车,那赶车的把式狠狠的拽着她胳膊,一边给她父亲丢下一袋小米,陈卿穿着一条破旧的裤子追在车子后面,眼看着那驴车越走越远,哭的稀里哗啦。
“不,不!”陈卿一下子从床上惊起,满身是汗,脑海中还不断闪现着梦中的场景,那一幕幕他儿时曾亲身经历过的恐怖的场景。
当时也是这么一场大旱,两年没下雨,地里长不出粮食,很多村民被活活的饿死,那个叫小笛的小女孩,还有很多他的儿时伙伴,都要么被饿死要么被卖掉,夏天一过,村子上下到处是路边尸体发出的臭味。
“今年,这悲剧一定不能重演!不能!”他暗暗发着誓。
“明天我想去趟县里,看看买点粮食回来。”次日一早,陈卿对父亲陈琦说道。
陈曩穿一身粗布棉衣坐在屋内火炕头,黝黑粗糙的大手里端着一个碗抿一口酒,吧唧下嘴巴,目光中透出一丝疲惫。
“你准备买多少粮食,你觉得你能帮多少人。”
“能帮多少是多少吧。”陈卿面无表情。“咱不能在这么等下去了,万一今年再旱呢,还活不活了。就咱们村这种破地方,本来就没个好地,地里不是石头就是砂砾的,即便在往年风调雨顺的时候,种地交完租下来也就勉强够过活,稍微要是遇到点收成不好就得有人忍饥挨饿,这要是再旱一个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这个我比你清楚,你以为就你小子能耐,就你有善心!”陈琦把碗撂到一边道,“胡闹,这是钱,而且还不是小钱!”
咱村二百多口,包括咱家在内,你知道这一年花销得多少钱,如果没有粮食,你就是买了种子给他们种下去,他们总不能不吃不喝等到收获吧?接下来种地前、种地后这段时间该怎么活,你想过吗?还有咱村周围,虎窑,沟底,十几个村子,和咱沾亲带故的亲戚你知道有多少,你这么一来,亲戚们要不要也接济下?这一片都是旱,到时候会有多少人活不起,你又能帮多少,能帮到几时?”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啊,爹!”陈卿激动道。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起小时候遭遇旱灾的场景,每想起这些心便会隐隐作痛。
“袁广,廷录,还有坡上坡下这么多乡里乡亲,眼瞅着春耕都是问题,哪里还能坚持到收获,这样下去肯定还会死人的。”
“儿啊,咱也是小老百姓,你的心为父能理解,可凡事也要量力而行,想个长久之计才是啊。”
陈琦知道他是又想起了那年,无奈的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慢慢下炕头走到里屋,不一时从里面拿了个灰布袋子出来,将袋子抖擞下,里面稀里哗啦的倒出来一些碎银子和铜钱。
“家里就这点钱了,你看看还能买多少粮食。”
陈卿瞪大眼睛看着这些,“这,怎么会,我在潞州那些年,领的俸禄,王府的赏赐,怎么会只剩下这么点钱。”
陈琦道:“你小子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你回来家都几年了,那些钱还能只安静的躺在那里不动不成?
先说你自己,你在外面那些朋友,谁有个不合适你都要接济一下,出手只图痛快,这个花销你算过吗?别的不说,就说那个马车夫叫王仲兴的,他找你说要去找他弟弟,你出手就给了他五十两,你那时候有钱不觉得,可你想过离开潞州城,咱的钱会越花越少了吗?
陈奉成亲后没少问家里要钱,你姐姐出嫁,咱虽然收了点彩礼,又怕她到了人大户人家受委屈,几乎也是有多少都贴进去了;你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你伯父这两年生意也不景气,他在潞州城又开了店,官府没完没了的摊派,人家总是帮咱们,咱多少也得帮衬下他吧。这哪一处不得花钱,你以为咱还能有多少钱,别说全村的种子粮,就是你那几个玩伴的,能帮下他们,都算不错了!”
陈卿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拿起那个袋子又抖擞了几下,一把将那些银钱攥在手里,感受着这微不足道的份量,心一下子凉了一大截。
……
“我想好了,我还是得去趟城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再遭那份罪。”次日一早,他早早便起床,套上一件蓝色棉袄,准备上路。
陈琦在院子里给马割草料,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陈卿牵起马匹就要出门。
“你去了城里找找你伯父,看看他有什么好法子没有。”陈琦说着把一个包裹拴在他的马背上。
“爹,你这是作甚。”
“这里有一件皮袄,是一张狐皮,我前些年打猎攒下的,你去了城里看看有没有人要,你给卖了,看能卖多少钱,你一并买了粮食吧。”
陈卿伸手探进去摸摸那软软的狐皮,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
从石埠头这样的小山村出发到潞城县,足有七十多里路,且路大多修在山间岭头,甚至悬崖峭壁边上,狭窄处只能供一人一马并行,很是不好走。
陈卿骑一阵走一阵,小心翼翼的穿山过岭,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大道上,几年来他一直在县衙当差,时常往返家里,这条路已经不知走了多少遍,很是熟悉。即便如此,还是又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县里。
这日天还不错,依旧是晴朗的很,越往城里走,他感觉这天就越有温度,一点都不像山里那么寒冷。
唯一不同的时,他之前从未留心发觉过,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路上早已没有了往年的那一抹抹动人的绿意,已是早春二月了,满目所及还是一片冬日死灰般的枯黄,连往年时常能听到的泉水叮咚声也几乎微不可闻。
随着离县城越来越近,路也越来越宽敞,陈卿快马加鞭往城内赶,想早些买点粮食带回去,然而越靠近县城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眼下已是正午时分,天气也还不错,街上行人却少的可怜,偶有几个挑着扁担的小贩从街头走过也是行色匆匆,好像家里有什么急事似的,平时繁华的城门口,连摆摊叫卖的人都几乎绝迹,很多商铺则大门紧闭,门窗上挂着白色的布条。
陈卿正在纳闷,不知不觉已走到城门口,但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守门兵士今日突然正经许多,个个腰杆挺的笔直,仔细一看他们的手臂上,头戴的帽檐上也都系着白布,他直到这时心里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丧礼?”他心里快速反应着,“这是谁过世了,怎么连商铺和兵士都要挂白?”
思忖间忽听得一声锣响,锣声落处,一群穿着青衫皂隶模样的人扯起嗓子向周围喊道:“县城军民人等,闻声速到县衙门口领取白布一尺,王府大丧,全城缟素了!”
“端!”那锣声又是一响,每响一声便有皂隶向四面八方喊上一句,声音越来越大,街上所剩不多的行人也都纷纷向县衙方向而去。
“什么?王府大丧?”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陈卿终于听清楚了,心里咯噔一下,很快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好,老王爷……”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一阵慌乱,也顾不上许多,果断飞身上马向东关大街飞驰而去。
“陈访,陈访!”一进伯父所开的陈家皮货行大门,陈卿便大声叫道。
陈访正在店内拨弄着算盘,看到他进来只是抬头瞅了一眼,也不理会。这些年来,陈卿常在潞城县,来他们家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早就习惯了。
“哎呀你快先给我停停!”陈卿着急了,一把抢过他的算盘,大声问道,“陈访你消息比我灵通,你快说,潞州城是不是出大事啦,沈王爷,沈王他……”
陈访倒也不恼,瞟他一眼,语带冷漠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不是都听到了吗,那老头,完了!”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陈卿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潞州衙门传来的消息,昨天晚上没的,这老王爷,呵,也够长寿的,八十多岁了,早该……”陈访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老王爷,老王爷啊!”他话还没说完,陈卿已经瘫倒在地上,捶胸顿足起来。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陈访赶忙上前,不解的看着他。
“老王爷,老王爷,去了!”陈卿感觉心口像是被人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居然喷出一口血来。
“哥,你咋了你这是。”陈访这下也慌了,赶忙上来扶他。
“三年,三年了,我还一直想着有机会还能回到您跟前,怎么,怎么您就……”陈卿的心里一阵悲痛,不由得想起在王府时那沈王对自己的器重和爱惜,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下来。
“哥,你说你这是……”陈访从衣袖中拿出手巾给他擦拭下嘴角的血渍,愤恨不平道,“你说,那老头,要不是他不辩黑白,能把你害成这样子。你还为他难过,你这!”
陈卿心里难过的厉害,捶胸顿足一阵,挣扎的起身,从外面马匹上取下那个包裹,擦干眼泪,给到他道:“老弟,拜托,拜托你一件事,咱家乡如今旱情很严重,很多人连春耕的粮食都没了,我带了些银钱,还有那张狐皮,你给我当了,全换成钱,多买点种子粮食,给我送回老家去,一定要快!”
陈访稀里糊涂接过包裹,点头答应着,慢慢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问道:“哥,你这是,你自己为啥不弄,你要去哪?”
“我要去趟潞州城,王爷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一定要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什么?你要去潞州城?”陈访一听眼珠子都快惊的掉了下来。
“哥你疯了,那地方你不能去,你不要命了吗?”陈访连连劝阻。
陈卿哪里听得进去,早已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向着潞州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