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青羊血泪
诀明子2019-10-24 14:434,481

  三年后……大明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一场多年不遇的大旱侵袭着晋东南各州县。

  这一年,潞州的春天似乎来的也比往年都早,正月十五上元节才刚过,路上的冰河已经开始消融,虽然很多河道已几近干涸,太阳却似乎并没有要放过它的意思,仿佛只有把河里刚融化的最后一滴水都蒸发干净才肯罢休,于是本就不宽的河道终被折磨成了一条条长长的沟壑,活像一根根被啃干了汁的甘蔗,在无边的黄土地映照下显得更加凄凉。

  黄昏将近,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潞州潞城县大山深处一个叫石埠头的小村庄。村里一处荒凉的山丘上,一个年轻的男子迎风而立,正痴痴的看着山丘下被淹没在枯树荒草中的几户人家发呆。

  他头戴方巾,身着素色盘领衣,脚踏皮扎,面目清秀、身形俊朗却神情忧郁、目光呆滞。北风如刀,刮在他瘦削却刚毅的脸上,沙尘骤起,几度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已是连续第二个无雪的冬天了,眼看冬日已尽,这雪怎么还不来?”男子喃喃自语着,无奈的望着头顶的天空。阳光如金子般照射在他的脸上,温柔不再,反而显得格外刺眼。

  “再这么旱下去,不知又要有多少家破人亡。老天爷,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儿时村里有一年大旱时的场景,只几个月的功夫,村里便有很多人挨不下去,哭天喊地,卖儿卖女,路边到处是饿死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愈发焦急起来。

  “陈卿,是你吗?”他正在沉思,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

  男子缓缓转过身去,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在唤他,黄沙调戏着他们蓬乱的头发,冷风也奚落着他们身上破旧的棉衣,使得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哪里逃荒过来的乞丐。

  男子定睛一看是两个童年时代的玩伴,只见二人每人提着两个木桶正从后面的山上缓缓下来。

  “袁广,廷录!”他高兴的冲他们挥挥手,边向他们走去。

  “果然是你,陈卿,你啥时候回来的?”走近了,那个叫袁广的瘦高男子看到他,显得很高兴。

  “我请了三天的假,刚到的家里。”陈卿答道。

  两人走到他跟前,把重重的木桶小心放下,那个叫王廷录的男子男子也高兴道:“原来是这样,很久没见你了,是不是当官很忙啊。”

  陈卿还没来得及回答,袁广瞥那男子一眼,道:“瞧你这话说的,陈卿如今是官老爷了,当然忙,哪能和咱比,你没见那唱戏的里面,官老爷每天都是要处理很多公务的。”他说着一把手揽上他的肩膀道,“是吧陈卿,对了,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大官啊,比县太爷大吗?几品官啊?”

  陈卿尴尬的笑笑:“我可没那个本事,我这官啊,没品,不过就是打打杂,在潞城官仓里看看粮食。”

  “粮食?”二人一听到粮食两个字,眼前顿时亮了起来。

  袁广激动道:“真的吗?原来你是管粮食的官啊?那……那你这次来是给我们发粮食吗?太好了,我还担心今年再旱下去,我们真的没法活了。”两人瞪大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陈卿看着他们一脸高兴的样子,心里闪过一阵失落,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阵子,做出一个尴尬的表情道:“我……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听到官府要发粮食的消息。怎么,大家家里的余粮不够挨过今年了吗?”

  二人顿时显得很失落,一起摇了摇头。

  袁广长叹一口气道:“陈卿,不瞒你说,我家连今年春耕的种子粮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多少余粮。你知道的,每年粮食都不够交税的。”

  一旁的王廷录也死劲点点头:“是啊陈卿,你是我们当中最有学问的,又在衙门当差,你说县老爷知道我们这里的旱情吗,今年会不会给我们免税?”

  陈卿凝视这两个儿时玩伴还如孩童时候一样纯洁的眼睛,支吾半天,不知该如何答复他们。

  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开潞州城三年多了。

  自打三年前他从王府回来,在家过了年便按令旨安排到潞城县衙做了一份差事—潞城县六房户科之粮科小吏,负责协助户科司吏管理全县的钱粮发放等事务。

  他刚回来的时候,潞城县知县还是已经在此地连干了八年的好官杨盈,杨盈早就听说过他,也很赏识他,没多久便让他做了自己身边的书办,帮助处置文书工作,虽然俸禄微薄,跟在这位杨大人身边,陈卿每日也就负责些跑跑腿的工作,日子倒还过的自在清闲。

  无奈好景不长,前年五月,杨盈在潞城县任职九年考满,因政绩卓越被调到河南一个州做同知去了。

  他走后,潞城县又来了一个知县,姓胡名郜,此人是国子监出来的举人做的官,为人奸诈贪婪,为官糊涂透顶,一上台便将杨寅在时一片清明的县衙搞了个乌烟瘴气,又沽名钓誉,毫无作为,不过一年时间便将整个县治搞的一团乱。

  尤其是去年夏天开始,潞城县出现干旱,一夏几乎无雨,百姓颗粒无收,他为了怕影响政绩,既不如实反映旱情,也不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更是激起了百姓们的怨恨,有民间百姓自发聚集县衙门口大声呼唤杨大人回来,让胡郜更为恼火,当即下令衙役以干扰公务为由捉拿了带头的百姓几十人关入大牢。

  地里粮食绝收,他不管,为了不影响政绩,胡郜依旧照常派人到各地催缴赋税,要求秋税收缴一如从前,丝毫不顾百姓死活。

  陈卿眼睁睁看着县城附近几个种地的佃户因交不上税被衙役逼得家破人亡,顿时心头火起,他身为县衙书吏多次劝解胡郜,此人起初听说他是王府出来的,不明情况下还对他颇为客气,后来打听到他是在王府里犯了错被逐出来的,冷冷一笑瞬间变了脸色,对陈卿开始爱搭不理。

  随着旱情加剧,陈卿再次要求开仓放粮,言辞激烈和胡郜多次发生冲突,那胡郜暗地里找他麻烦,给他穿小鞋,很快便逼得陈卿主动提出不想干书办了,他表面挽留,没过几天便招了一个新的书办取代他。

  而这新书办陈卿居然也认识,正是当初在潞州,弟弟陈相被那刘饼坑害坐牢的时候,带他去送礼的那个潞州衙门的文书叫黄柄的,此人后来受刘饼牵连被夺了职,遣回原籍壶关,后来不知怎的来了这潞城县,还抢了他的饭碗。

  胡郜上任半年多,已经搞得民怨四起,那黄柄不仅不劝说反而和他狼狈为奸,一向只求贪财混事,把好端端一个潞城县弄得乱七八糟,陈卿被排挤到户科粮房做了一个小吏,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自己索性主动申请去县衙所属的预备仓粮库看仓库去了。

  “免税没有那么容易的,也不是他一个知县能做主的……”好半天,他像是喃喃自语一样,长叹一口气道,“更何况如今这个知县,唉……”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地上刚才两人提着的水桶上,看着里面盛着半满的水,问道:“你们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水?”

  王廷录指指背后的山头道:“我,袁广和大头他们,前些日子才发现的,离这五里地有个水塘还没干透。”

  陈卿讶道:“什么?五里?这……村里的井都已经没水了吗?”

  袁广一脸衰色道:“怎么,你回家伯父没跟你说吗?年前就出不来水了,如今想喝水只能跑远处,要不说再旱下去,即便饿不死,也该渴死了。”

  陈卿的心咯噔一下:“我刚回来,家人没有说起,真没想到一半年光景,大家的日子便过的这么艰难。”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大头呢?你们仨不是经常一起,怎么今天没见到他?”

  袁广先是一怔,瞅一眼旁边的王廷录,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陈,陈卿,你还不知道,前几日大头他爹死了,他几天没出门了,在家守孝呢!”

  “什么?”陈卿一惊道,“这,怎么回事,贾伯父的身子不是一直很硬朗,怎么会……”

  王廷录神情呆滞的看着他,慢慢道:“我也是听说,他爹年前上青羊山了,说是想给孩们过年打点野味吃,后来一直没回来。前几天隔壁村子有个老猎户上山发现了一堆被野兽咬剩下的尸骨,从衣服上辨认应该是贾伯父,大头才把他爹给葬了。”

  陈卿听得一阵心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和眼前这两个人,袁广,王廷录,还有贾大头,几人年龄相仿,又是邻居,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他至今记得那贾伯父小时候常带他们上山玩耍,还打野味给他们吃。

  如今几年没见,没想到再次问起居然已经不在了人世,陈卿怎能不难过。好半晌才缓过来,忍痛道:“袁广,廷录,走,咱们去大头家,看看去!”

  ……

  天越来越暗了,北风呼呼吹着,寒冷的黑夜就要来临。

  村东一处阴暗潮湿的窑洞里,木板削成的大门上、纸糊的窗上都贴了白纸,陈卿推门而入,见杂乱的地上铺满了麦秆,一张破草席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妇人,旁边一个脑袋很大,身子却干瘪瘦小的男子正蹲在地上,喂那妇人吃着些什么。

  陈卿默默的走到男子身边,缓缓道:“大头,我们都知道了,你别太难过。”

  男子这才透过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陈卿,咬着干裂的嘴唇道:“陈大哥,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是嘶哑,低沉的几乎听不到。

  陈卿点点头:“大头,你娘的身子好些了吗?”

  男子神情黯然,渐渐地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差点就要撞到他怀里,失声道:“陈卿,我娘怕是也活不成了,她最近天天咳血。”

  陈卿赶忙过去看看那草席上的妇人,见她面黄肌瘦,一副垂死般的状态,转身冲大头道:“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看郎中?”

  他话刚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喃喃两句:“也是,咱这穷地方山高路远的,哪里有什么郎中。”

  “大头你放心,我明日去趟县里,你把你娘亲的症状都跟我说下,回头我给你们抓几幅药回来。”他一只手抓住大头的肩膀道。

  男子含泪点了下头。

  走出窑洞,陈卿神情黯淡,魂不附体的样子,半晌看着身旁的两位伙伴问道:“袁广你说,如果今年再旱,你们就连种子粮都没有了?”

  袁广点点头:“陈卿,你小时候不是常给我们讲故事,说遇上灾荒年,官府就会派人来给咱送吃的吗?”

  王廷录的眼里也流露出一种期盼,他比袁广稍微成熟点,小心地问道:“你管的那个粮仓里面,是不是有很多粮食?那是给谁吃的啊?”

  陈卿也想到了这座常平仓,他很想告诉他们,这是朝廷在丰年存的粮食,准备荒年用来赈灾的……可这仓门至今都锁的死死的,并没有一点要给百姓放粮的意思。他怕说出来会毁掉他们心里最后一丝希望,只得胡乱含糊了句,将目光望向远方的山峦,眼里透出一种深深的忧郁。

  眼前的这座连绵的大山便是夺去贾大头父亲生命的青羊山,它同时也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最神圣的存在。千百年来这周围很多村子都被它包围在中间,它既是这里的守护神和屏障,也将这里和外界的交往几乎隔断。

  青羊山连绵数百里,山上丛柏森茂,岩石罗列,遍满曲隅,其形似羊。据说每遇夜月相映,峰峦苍翠,俨若青羊卧月下焉,故名。

  关于此山,流传有一首不知谁做的诗歌:

  北峙崇冈胜概雄,森森松柏获提封。

  奇花艳丽天然胜,怪石层罗地势隆。

  满眼春芳佳景异,一林秋色影疑同。

  晴空遥望山形状,俨若青羊卧月中。

  青羊山在明朝以前还只是一座很少有人居住的荒山,后来随着从周围的河南等地逃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为躲避官府的追捕在山上躲藏,才渐渐有了些许人气。山上常年荒草丛生,野兽遍布,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上去,陈卿也只是小时候随父亲上去过几次,后来听说山上来了野兽又常有土匪出没,也就很少上了。

  他在一旁发呆,袁广等人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就不再言语。良久,陈卿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说道:”走,你俩跟我回家,粮食的事情我来想想办法,再旱咱也得想法把种子种下去,不然就真的只能等饿死了。”

继续阅读:第126章 沈王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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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府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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