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仿佛地下渗水的地板,上面单薄的铺了一层麦秆,昏暗的火把照射下,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是一排黑的发紫的栅栏,几乎每个栅栏的缝隙间都伸出一条条脏兮兮的胳膊,有的还把脑袋也挤了出来,在旁边微弱火光的映照下就像一具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实在是骇人至极。
一听到咔嚓一声锁响,犯人们像是提线木偶一样齐刷刷的往外挤着,一边挤还一边发出如苍蝇般嗡嗡的杂音,音调却出奇的一致:“冤枉啊,放我出去!”
陈卿穿着囚衣,被四个衙役押着,带着铁链投入到最里面一个黑乎乎的角落,一股恶心死人的恶臭便从那角落里冒了出来,差点把他呛的晕过去。
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之后,他看着周围一双双麻木的毫无光泽的眼睛,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自己坐牢了。
而这次,身边没有张安,背后也没有沈王府。
……
陈卿下狱的消息传到石埠头的时候,已经是他被投入大牢后的第二天夜里。潞城县衙有个和他伯父陈囊关系比较好的小吏派人专程去村子里送的消息,一时间,整个陈家像是天都塌下来了。
陈奉自年前随伯父到外经商,昨天刚回到家,陈曩也跟着亲自来家送他,谁知道刚来就听说了这档子事,陈琦又紧急联系了家里陈良陈铎等几个兄弟,大家一起到陈家商量对策。王廷录听说后也慌忙叫上袁广、贾大头两个陈卿最要好的伙伴,火急火燎的赶往陈卿家中。
在袁广身后还有一个穿一身青布衣衫,容貌俏丽的姑娘,她看上去在十七八岁,个头不高,皮肤微微有些黑,五官却很精致,小巧圆润的耳朵,挺俏的鼻子,丰润的嘴唇,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而灵动,是个典型的小家碧玉式的美女。她便是袁广大伯家的闺女,从小喜欢跟在陈卿屁股后面转的袁路瑶。
在这偏远的山村,像她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子,还这么俏实,要么早早嫁做人妇,要么很小便被送到城中大户人家做个丫鬟,路瑶便是这样,他喜欢陈卿,又不明白他的心意,加上家里催的紧,她便在他去王府服役的第一年便去了壶关一个姓柳的大户人家家里做婢女。
柳家有个老夫人,上了年纪,她伺候老太太的饮食起居,很是用心,那老太太也待她很好,把她当闺女一样,平常不容任何人欺负她,这次更是准了她好几天的假让她来家探亲,临走前还给她送了好些礼物,安排人一路护送,千叮咛万嘱咐的,把个路瑶给感动的差点舍不得离开。
不过一想起回到家就能见到她朝思暮想的陈卿哥,她还是很高兴,没想到刚来没几天,一开始听说他没在家,再后来便是直接听到了他入狱的消息,情急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便缠着堂兄袁广带她来了。
山里的秋夜,死一般的沉寂,地上的碎石不时被秋风裹挟着滚向深谷悬崖,噼里啪啦的响声听的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此时的陈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众人围坐在堂屋那张大大的火炕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紧张兮兮的,陈琦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杨氏则盘腿坐在床头不住的抹眼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还是王廷录把袖子一卷,抢先道:“这还能咋地,眼下这情况,都是我们给连累的,不如一命抵一命,我们几个人去县衙把罪领了,让他们把陈卿放出来。”袁广和贾大头一听,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陈曩咳嗽一声,左右扫视下众人,生气道:“到底是小孩子家,你们也太天真了!依我看,你们去了也是没用,听说那胡郜是个贪官,只认钱不认人,你们去了不过是自投罗网,他会把你们一起抓了。”
一向胆小怕事的袁广此刻也站了出来,拍拍胸脯道:“让他抓好了,反正我们贱命一条,迟早活不下去,早晚是个死,去牢里还能吃他娘的几顿饱饭。”
陈奉刚回来听说哥哥被抓,早已是满肚子怒气,当时就要冲到县衙里去,好容易被陈琦拦住,今天又是这么多长辈在场,不便抢先说话,听袁广这么说,他也咽了一口唾沫,怒目圆睁道:“他妈的狗官胡郜,惹毛了老子,我找人放把火把他县衙烧了,看他不放我哥哥出来。”
陈琦转过头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直瞪的陈奉低下头去,才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半晌一跺脚,狠心道:“他大伯说的对,胡郜是个赃官,只认钱,那我们就给他钱。”他边说边瞅一眼陈奉,“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现在不能和官府斗,也斗不过他们,你这个莽汉性子,在这里没用。”
一边的陈卿三叔陈良,一见两位大哥都透出要拿钱救人的意思,也说道:我也同意,就怕他不爱钱,这样反而好说了,既然如此,大哥说话吧,要多少银子能救陈卿出来,你不够我们兄弟几个给凑。”
陈琦看一眼旁边的夫人杨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唉声叹气一番,只是一个劲无奈的摇摇头。
杨氏含泪道:“以我们这样的人家,现在这种情况,还能拿出多少银子。他爹,不如你去潞州找陈月吧,他们张家财大势大,兴许有办法。”
路瑶一听也抢着说道:“婶子说的对,眼下这样子只有陈月姐还能帮上忙,不行你们在家想办法,我去潞州找月姐。”
陈奉看她一眼,虽然他对这位打小就被他当做嫂子的女子很是尊敬,这回却立即阻止道:“路瑶姐你这是说哪里话,如今这外面乱的,你一个女孩子出去怎能让人放心,我陈家还有男儿,要去也是我去。”
一时间大家又陷入争执中。
陈琦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听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着,感觉脑袋都要炸了,蓦地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了都别说了,谁也不要去,不要去找张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人家有钱有势是人家的事情,咱自己家的事,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说。”
他说着把目光转向陈曩和陈良道:“我家的情况,我实话实说,今年年成不行,我那四十亩地基本是颗粒无收,家里即便翻个顶朝天也只能拿出十几两银子,大哥,三弟,你们能不能想办法给借点,我们凑个一百两,我亲自去求胡郜,这样成吗?”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点点头,默认了他的提议,只有王廷录他们和陈奉很不甘心。尤其是陈奉,生就一副火爆脾气,一听说要凑钱去贿赂那胡郜,当下便气愤道:“这么多银子,我宁肯雇人把胡郜剁了,也不想给那狗官。”
他话刚落下便被陈琦骂了回去:“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是把你哥哥往死路上逼。”
陈奉气不过,干脆不说话,嘴里大气却不住喘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曩重重的咳嗽两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去,连叹了几口气,看着陈琦道:“这要搁在往年,根本不用大家犹豫,我直接拿银子就把事情办了,无奈这两年我生意也很不景气,眼瞅着前几年赚的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我现在手头能拿的银子也就最多五十两,别的再拿不出了,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看怎么凑够这个钱,我就一个意思,咱陈家这次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卿儿救回来,那潞城县的牢狱我见过,那简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以卿儿的性子,怕是一天都挨不住。”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最终陈琦拍板,和陈曩、陈良等兄弟一起想法子凑钱救人去了。
话说两头,那边陈家人火急火燎的四处凑钱救人,这边陈卿却很快适应了牢里的生活。
在那黑的看不到头的大牢深处,他此刻正坐在那薄薄的麦秆铺的地面上,和一个穿一身青布麻衣,裤仅及膝的老人聊着天。
那老人看上去年龄在六旬上下,佝偻着身子,黝黑结实的皮肤,脸上布满了沟壑,须发也一片凌乱,他身子不知是否受了这牢里的潮气,大热天也哆嗦的厉害,站不了多久就得坐下或者躺下。旁边还有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人,个头不高,瘦的就剩下个皮包骨,一双眼睛呆滞的看着牢门,也不说话,偶尔傻笑下,像是神经受了什么刺激。
“老伯,您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进来的?”陈卿问道。
老汉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道:“交不上官府的税粮。”
陈卿不解的问道:“可你刚还说,你们那里土地比较多,也比较平,收成也好,比我们那山村要好上很多,怎么也会交不起税粮呢,这我就不懂了啊。”
老汉道:“我们那里好田是不少,可却不是我们种地人的,都是本地大户王家的,老汉如今并没有地,都卖给王家了,我们只是承担税粮的佃户而已。”
陈琦听了更加不解:“这是什么道理,朝廷有规制,种田纳粮,您地都卖了,为何还要纳税粮呢?”
老汉道:“话是如此,可也是没办法,我儿天生有些智障,生活不能自理,为了养活他,我们老两口起早贪黑的干活,前些年劳累过度,他娘不在了,剩下我一个人家里越来越困难,没办法只能卖地,当时孩子发高烧急等着用钱,为了把地卖个好价钱,我只能答应王家,地归他们,税粮却归我,以此才换了一笔救命的银子啊。”
陈卿听得心里不由一阵悲哀,愤懑不平道:“无地却交着税粮,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这些贪官污吏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抓人吗?”他抬头看着前方的老者,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他忽然想起那胡郜阴森丑恶的嘴脸,气得一拳打在狱栏上。
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正趴在地上玩弄麦秆的老汉的儿子,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您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牢里待一辈子吧,就算您自己无所谓,看您的孩子,再这样下去可是不好了,你到底欠官府多少粮食,你告诉我,我出去,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老汉闻言千恩万谢,好一阵子眼角湿润道:“谢谢你年轻人,你说的对,老汉自己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可怜我这孩儿,如果你真能出去,我也不用你帮我什么,你如果能去帮我找个人,让他想法子先给我凑上部分粮食,让官府先把我儿子放出去,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陈卿重重的点点头,满口答应道:“您说,是哪个大户人家,我出去就去帮你寻找。”
老汉叹息一阵,低头小声道:“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他是我小舅子,叫田虎,也是咱农家人,不过他不用纳税,想必手上有些存粮,你去了帮我找下他,让他看在他死去的姐姐份上,帮忙照顾下这个可怜的外甥,我老汉就谢谢他了。”
陈卿默默的记下这些信息,忽然心念一转道:“田虎?他可是有功名在身,为何他就不用纳税的?”
老汉愣了一下,显然是有所犹豫,思索良久,嘀咕两句:“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他没有任何功名,却不用纳税,说到这里,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窍门,只是啊……”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慢慢把嘴唇凑近陈卿耳边,像是说什么秘密大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