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陈卿被关在潞城县狱已经半个多月了,陈琦陈曩等人四处想法子,又是筹银子,又是找关系,终于通过州城衙门里的一个胥吏跟那潞城知县胡郜搭上了话,暗地里一番接触下来,对方勉强答应陈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三日之后要陈琦一人独自去县衙把他儿子领走。
这日一早,鸡鸣二遍,陈琦便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到马厩牵了头毛驴,颠簸着走了六十多里山路,两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潞城县。
他把驴先存放到陈曩家里,在兄长那里取了他们这些天好容易才凑齐的一百两银子,拿个大包袱包裹的严严实实,银子旁边还塞上棉花粗布,准备好后把包斜跨在肩膀上,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着前往潞城县衙。
他一路上低着头,像是急于赶路的行商,直到到了衙门口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那高大威武的县衙大门,心里便不觉紧张起来,停顿了下,想起正在牢里受罪的儿子,这才长长吐了口气,慢慢向里走去。
大门口站着两个衙役正懒洋洋的盯着前面空旷的街道,看到一个老汉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过来,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就当没看见一样,继续斜耷着脑袋看着前方。
陈琦平复下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过去,用讨好的声音说是有事求见县太爷,那衙役把水火棍往前那么一点,打个哈哈道:“你谁啊,县尊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陈琦见状,想起陈曩来前告诉他的话,赶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腆起脸,什么话也没多说,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四下看看无人,直接给到那两个衙役手上,两人心领神会,用力捏了捏手上的银子,这才换了一副面孔,其中一人道:“县尊大人倒是在的,不过他老人家公务繁忙,你可以进去,不过得等,可愿意?”
陈琦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赶忙点头千恩万谢,一声声辛苦官差大人了,就这么跟着一个衙役往大堂方向而去。
刚快到大堂门口,他又被一个自称知县家管家的人给拦了住,说胡大人正在县衙后堂会客,让他在外面等会儿。陈琦一个劲点头哈腰,傻笑着又打理了这人一些碎银子。
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让人感到沉重而苦闷。陈琦呆呆的站在县衙大堂外。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奚落着他头上花白的乱发,无情的打在他苍老而疲惫的脸上。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堂里走出来一个衙役才把他带了进去。
当陈琦拖着已经站的麻木的双腿慢慢的进入县衙大堂时,只见一个穿着官服,冷面威严的官员正端坐在公案后的一张椅子上,头顶着“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背靠着一幅山水朝阳图。那牌匾大的格外显眼,却似因久不打扫,上面落满了灰尘,因而看上去脏兮兮的,而那幅山水朝阳图则被他宽大的身躯差不多挡了个严严实实。
胡郜见他进来微微一摆手,刚还站在一旁的两个衙役便知趣的退了下去,看到陈琦进来,他只是眯着眼睛瞟了那么一眼,便抬起一只脚放在大堂的公案上,身子也顺势向后靠了靠,眼角余光睥着堂下跪着的陈琦道:“堂下何人,先报姓名所在。”
陈琦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一字字回道:“草民陈琦,家住青羊里石埠头。
胡郜打了哈欠,懒洋洋道:“所为何事?”
陈琦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道:“老爷,小儿陈卿前些日子犯了大错,冲撞了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让他回家吧。”
那胡郜一听,攸的一下把脚从桌上抽回来,坐直身子,随手拿起旁边的惊堂木用力一拍,指着陈琦,厉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污蔑本官,本官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陈卿之罪不是冲撞本官,而是违反了我大明国法,你搞清楚再说话!”
陈琦闻言一惊,立马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猛抽自己的脸,一边抽一边说:“你看小人不会说话,冒犯大人了,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小人这回。您行个好,小人回家一定好好管教犬子,让他安分守法。”
好一阵子,那胡郜眼角里才收回那抹讥诮,重新坐好,冷冷道:“哼,本官当然是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小民计较,起来吧!”
陈琦赶忙以头触地,不住的磕头谢恩,随即想起来什么,把肩上包袱一卸,慢慢走上前去规规矩矩的将那包袱往公案旁的一张桌子上一放,腆着脸笑道:“家里一点意思,让大人您费心了。”他说完又深深的鞠了一躬。
胡郜眯起小眼,用眼角余光斜视了那包袱一眼,手慢慢伸出衣袖,没好气道:“得了,看在你一片孝心,陈卿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歹我们也曾共事一场,本官帮他应付一下也就是了。”
陈琦刚准备起身,闻言赶忙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小人全家都不忘大人的恩典。”
这时只见胡郜缓缓起身,走到那放包袱的桌子前,抬手把包袱一掂,也不说话,就这么转身往后面走去,陈琦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一会儿堂后传来一阵喝声:“去大牢马上把你不成器的儿子领走,衙门这份差事他也不用干了,回家给我好好管教。再有下次,可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陈琦诚惶诚恐,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利索的转身赶紧去大牢领儿子。
森严的牢狱门口,陈琦又拿银子上下打理了几个狱卒,走近那阴暗潮湿的狱里,看到陈卿正和隔壁一个老汉聊的起劲,陈琦重重的咳嗽了两声,他这才看到父亲进来,赶忙起身。
陈琦劈头就是一顿臭骂:“你个臭小子,好好的差事不做,天天给老子惹麻烦,这下好了吧,活该你。”他嘴上骂骂咧咧,陈卿一开始还有些紧张,看到陈琦过来给他卸去身上重重的锁链时悄悄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他暗暗笑了笑,苦丧个脸一句话也不说。
才半个来月的功夫,陈卿整个人就变得又黑又黄又瘦,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陈琦默默地看着他,心疼的眼泪直往下掉。
临出牢门,隔壁那老汉踮起脚尖把头努力朝栅栏里压压,一双眼睛哀怜的看着陈卿,刚走出牢门的他忍不住回头望望,看着那老汉,默默的点了下头,老汉一张紧绷的脸这才松动了下来,眼里变成了期待,默默又坐回角落里去。
天越来越亮了,湛蓝的天空,一缕阳光突破乌云努力的穿射到地面上,周围的空气虽然干燥的,却没那么闷了。
父子俩走出牢门,陈琦这才看清楚了陈卿身上的累累伤痕,心疼道:“这帮天杀的混蛋,怎么下手这么狠啊!”说着便去搀扶他。
陈卿倔强的把父亲的手甩开,回头狠狠瞪了那监牢一眼,咬牙道:“狗官胡郜,你给爷爷等着,老子一定还会再来,你的麻烦,才开始!”
……
秋风一阵阵吹过,本该卷起遍地金黄的季节,却只能卷起遍地枯黄,干燥的沙土打在人的脸上,疼疼的,地里到处是一片片开裂的田土。
今年的谷子基本上全部绝收,极个别靠近大山稍微还能沾点水气的地里,孤零零的长着一些矮小的谷穗,干瘪瘪的,就这都被农民们眼红着,争抢着,看着那今年唯一的粮食,很多村民彻底的绝望了,捶胸顿足,仰天长嚎,有的干脆趴在地上,用粗黑的手掌啪啪拍打着干涸的地面,整个地里唯一的一点水,就是他们廉价的眼泪。
陈卿家的地在一处高高的山坡上,周围草木稀疏,满地里都是茅坑大小一块块的干裂,整个田里基本绝收。
他和陈奉看着光秃秃的地面,神情呆滞,欲哭无泪。
路瑶穿一件蓝布碎花的小衫,提着个茶壶慢慢爬上了山坡,走到他们跟前,忸怩的把茶壶往地上一放,又拿出两个碗,给两人斟上水,目光落在陈卿身上,又从身上拿出一小包茶叶给一只碗里放上,见陈卿回过头来,慌忙低下了头。
“路瑶姐,你这放的什么好东西,快让我瞅瞅。”陈奉眼尖,捕捉到这个小细节就凑了过来。
路瑶扭扭捏捏道:“就是点茶叶。”
陈奉已经蹲在地上,看着一个碗里的水泛出茶色,鼻子贴过去嗅了嗅,赞一句:“真香!”接着转身道,“哎呀路瑶姐,怎么两个碗里只放了一个,这碗茶水是给我哥的,我的没有是不是,你也太偏心了你。”
路瑶脸一红,半晌嘟起樱桃般的小嘴道:“陈奉,这松萝茶,是我从柳家拿出来的,很少很少嘛,当然要省着用。”
“哎呀,那也不能厚此薄彼啊,是不是,你都让我看到了,你就是偏着我哥,我,我我我很受伤,哼哼,我也要。”他故意大吵大叫的,弄的路瑶耳根子都红了,陈卿也不做声,许久才从沉思中回过头来,看一眼旁边的她,路瑶迎上他的目光,再次害羞的低下头去,手捏着裙边,心也砰砰跳的厉害。
“陈奉,有个事出狱后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陈卿忽然转身看着陈奉道。
“怎么了哥?”陈奉耷拉个脑袋上前问道。
“我准备上趟青羊山,就这几天,你敢跟我一起吗?”陈卿淡淡的道。
陈奉挠挠后脑勺道:“哥,你,你在狱里是不是受啥刺激了,这山上有啥好去的,光秃秃的,还有野兽,这季节,多危险啊。”
“你只说去还是不去吧,就一天,咱们早点出发,打个来回,你要是害怕,我一个人去。”
“谁害怕了?我,我陈奉也不是被吓大的,那我小时候还跟咱爹上去过,我们还遇到过老虎,那我不照样一拳……”他说着,看到陈卿严肃的目光,呵呵傻笑一下,续道“哥,咱上山去干嘛啊,怎么还得一天来回……”
陈卿把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的山峦,沉默有倾,沉声道:“沿着大山一路朝东,咱们去找一个叫七子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