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集,宽阔的街道上,店铺林立,车来人往。
一家名为枫林晚的二层小饭馆内,雅舍依稀,故人如梦。一幕竹帘掩映下,耀眼的光线在地上投射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你说刚才那车上坐着的是王府长史王琳的哥哥?就那个当初在大街上狗仗人势,被我射伤的那个王什么彪?”
“没错,就是他。”张安点点头,一杯酒刚沾到唇边,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陈卿不住的摇着头,想着此人在王府大街前尚且如此嚣张,在其它地方那还了得?他不过是那王府长史王琳的兄长而已就这么猖狂,那王琳在城中岂非更是无法无天!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酒杯也越捏越紧,想起当初在大街上那王得彪就敢公然放箭射伤门下佃户,带着一群打手横行霸道的事情,陈卿眼睛中透出一抹恨意。
张安一杯酒下肚,冷笑道:“王琳如今是王府长史,王府大小政务都归他负责,只要王爷不犯什么过错,他什么事也不会有,此人表面清高,处处以举人身份自诩,还以此混迹于潞州文林,和四方文士相互唱和,但他骨子里就是个小人,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的很,此人为人奸诈,心胸狭隘,行事狠辣,我只说一件事你便明白了。”
“喔?”陈卿一双耳朵竖了起来。
“你可还记得那王得彪曾经的身份?”
陈卿仔细回想下:“好像是……城中那个大户王家的管家。”
“呵呵,那是过去,如今可不是管家了,而是王家的主人了。”张安敲敲桌子,也似乎敲在了陈卿的脑门上,他一听果然惊起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张安一杯酒下肚,用手抹抹嘴边的酒渍,一双眼睛看着陈卿。
“你可知道那王家是什样人家,便是我当初跟你说起的,这潞州城中的四大富豪之首,他们祖上就经营粮食生意,这潞州各地粮行米店一多半都是他们家的,可谓家大势大,而那王琳的哥哥王得彪便是那王家先前的管家。”
“想当初,王得彪带着弟弟王琳来到这潞州城,他们本是河南孟州人,说是家里闹了灾荒,活不下去,来王家投亲的,原来他们祖上和王家确实有那么一点渊源,不过已经是很远的远房亲戚了。
当时王家主人王用见他们可怜,尤其是听说那王琳年纪轻轻便已是中了秀才,正好自家的孩子都不争气,欣喜之下于是便做主让他们留在了王家,让那王得彪管管杂事,又四处走动让那王琳得以在州学继续读书,直到中了举人。”
“王家念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缘关系,对他们兄弟二人可谓是仁至义尽,怎奈此举却是引狼入室,换来个恩将仇报。先是那王得彪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勤勤恳恳,等到那王用去世,他的长子王满继承了家业,他因为在王家多年做事一向勤恳,又惯是能说会道,被任命为王家的管家,开始当了王家的家。后来随着他弟弟王琳在沈王府中也混的风生水起,他在王家便越来越得势,俨然成了王家的半个主人。”
“后来那王家的主人王满身体日渐不好,旁边几房妻妾大都生的是女儿,直到五年前他的侧室方夫人才给他生了个儿子,算是让这王家的家业有了传承,前年那王满因病去世,他那孩子还不足三岁,孤儿寡母全靠着王得彪。此时王琳已成了王府长史,威权日重,那王得彪在王家也是俨然主人一般,兄弟二人在这城中一时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张安说到这里,脸上已充满了鄙视。
“这么说来,王家如今是人丁不旺,后继无人,导致那王得彪有机可乘,掌了王家大权,是吗?可你说他已经是王家主人,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卿追问道。
“如果只是这样,可能外人还说不得什么,你道后来怎的,就在今年六月,那王家小儿,才五岁大的一个孩子,在家里后院玩水时不知怎的竟然不小心溺死在那花池中,你说奇也不奇,他本是如今王家一脉单传,竟然就这么死了,王家瞬时大乱,彻底绝了后。
那王家一应事务本就早早掌握在那王得彪手里,那孤儿寡母说话都不中用,如今可倒好,那小儿死后,王得彪居然效法宋太祖黄袍加身,鼓捣王家一众旁系将他推上了王家之主的位置,说什么是王家老爷生前遗愿。
如今诺大一个王家,当年潞州城四大家族之首的王家,已经不是原来的王家,摇身一变竟成了这王得彪王琳兄弟的财产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张安愤愤不平,越说越气,陈卿听到后来也早已是怒火中烧,他本就鄙视那王琳兄弟的为人,这下再看他们如此忘恩负义,竟然做下这种人神共愤的事情,更是气得一拳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王琳小人,这王得彪更是个畜生,这兄弟二人简直该天打雷劈,他妈的,这都什么世道!”陈卿一脸上青筋暴起,嘴里呼哧哧喷出一团火焰,似要把眼前这条街都给烧了。
张安脸上却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那冷冷的笑意更浓了,半晌只见他长叹一声道:“想那王家,位列四大家族,风光了几百年,没想到落得今日这般,连自己的后人都保不住,反而将诺大一片家业拱手给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怎不叫人唏嘘。
可回头再一想,那王得彪一向嚣张跋扈,如今更是做出这般让人不齿的行为,他一个平头百姓哪来这么大能耐,王家雄踞潞州百年,后辈之中未必没有明白人,却都集体选择了沉默不敢反抗,却是何故?毫无疑问,他们怕的不是王得彪,而是他的弟弟王琳!这王琳自视甚高,老王爷在世时他还算是规矩,如今一朝掌了大权,连地方官府都不放在眼里,兄弟二人一富一贵,当真成了潞州城的一霸了。”
“王琳小儿,我早晚必剁了他!”陈卿恨道。
张安劝解道:“好了,有些事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现在想想,你远离王府这是非之地也是对的,否则以你这性格,早晚必犯在那王琳手里,以此人狠辣的性格,恐怕就不只是贬你出城这么简单了。”
陈卿依旧愤懑不平:“这王琳如此混账,王家兄弟这么无耻,世子爷难道就不知道吗?官府不敢管,他一句话一样可以斥责王琳,想当初老王爷在世时就从不护短,那沈阳中护卫……”陈卿想起之前种种,不禁感慨万千。
“那是老王爷,这是世子爷。”张安淡淡道。“你要清楚,王爷已经过世,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以后潞州城的这片天,那是世子的,他虽还在守孝期没有继位,但又有什么关系。世子此人和他父王不同,他虽不是什么恶人,却太贪权好利,他很多事情都依赖这个王琳,自己很少出面,王琳小人又如何,他就是喜欢用他,只要他不发话,试问诺大州城,谁敢寻那王琳的不是?
何况王琳素来行事谨慎,他明里和那王得彪很少联系,即便有事他也可以置身事外,上面顶多治他一个管教家属不严之过,没有其它罪证,你又能奈他何?”
陈卿听他这么说,心一下子冷了:“难道他们这般胡闹,当真就可以无法无天,没人管得了了吗?”
张安目光一凝,冷冷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他说这话时拳头握的紧紧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
“张兄的意思是,这种事情,眼下就只能听之任之?”
“不然呢,你难道学那杀马帮,造反起事,杀入王府活捉了王琳不成?”张安的目光迷离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蓦地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必出妖孽,大户人家如此,王府何尝不是如此,老王爷英明一世,倒没有像那王家一样后继无人,可身后不也偏偏出了一些想要图谋他这亲王之位的人?那人为此大动干戈,骨肉相残,甚至不惜血流成河,他们皇家子弟做起这卑鄙事情来,比那王得彪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桩桩件件比那王得彪还要可恶,还要让人触目惊心!”
陈卿看着他像是有感而发的样子,那眼神中透出的情绪,自然明白了什么,小心的问一句:“你说的那人,他,他没难为你吧。”
张安许久才从某种思绪中挣扎出来,脸上绽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举杯和陈卿对饮一杯,淡淡道:“现在还没有,以后,就说不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卿不解道。
张安一口酒下肚,脸色红润,痴痴道:“还是那句话,有些话为兄还是不能说,你还是越少知道的好。”
越是如此陈卿反而越是对他很担心,沉声道:“张兄,你既已明白,这潞州的天早晚是世子的,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你这又是何必,我听说勋潪眼下处境并不妙,已经再没有了希望,你作为一个王府的护卫首领,还能如何,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还能怎么做,这样有意思吗?”
张安红着脸,眼角的余光看着他,沉默一阵子,忽然冷笑几声:“朱勋潪那个蠢货自然是早已没了希望,他自己不作死已经不错了,谁还能救得了他!”
他咒骂几句,语气渐显悲哀,一双眼睛中似有泪光点点,瞅着陈卿道:“还记得吗,有句话是你跟我说的,士为知己者死,我张安此生,唯有一个知己,便是当年的郡王爷,你只需记住这句话就行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管朱勋潪怎么对我,世人怎么说我,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要对得起我的良心,对得起先郡王爷的恩情。”
陈卿正要借着酒劲问他和这灵川王到底怎么回事,张安似已察觉到他的心思,手中握着的酒杯一晃,摇着头道:“陈卿,你记住了,现在千万不要再试图靠近朱勋潪,不能再给他任何希望,让他感觉到哪怕还有一点点机会,你就是要孤立他,哪怕让他死!
呵呵,当然你肯定舍不得,不过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知道的越多死的会越快,张安此生已是如此,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你已离开王府,外面大好乾坤,千万不要再试图回来,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还有,就是你我,今后也不宜再见面,免得你受我牵连。兄弟,今日一别,不管张安以后发生什么,千万不要管,咱们就此,后会无期吧。”
他说罢,将壶中所剩之酒一饮而尽,陈卿正要说些什么时,张安已经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跟来,大笑一声,头也不回,就这么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