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开中利弊
诀明子2019-10-09 10:304,524

  大同府广备仓,出大同城北门武定门向东北二十里处,是大同府直接用于军储的八大粮仓中较大的一个,屯粮可达百五十万石。

  申家车队在城内歇息两日后,这日一大早便浩浩荡荡向广备仓出发,以在那里完成粮食运输,换取盐引堪合,随后凭堪合到河东运司支取解盐贩卖。

  陈卿原以为二十里不过半日时间,不到天黑必能取得堪合,到了武定门才发现,往东北方向去的路不知几时起早已是人来车往,拥挤不堪,路上到处是一群群农夫模样的人推着独轮车、赶着驴车、或用扁担担着甚至用肩膀扛着一袋袋粮食往前赶,当他们整个车队完全走出城门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不觉惊讶道:“怎么,一路上都没注意,原来此次中盐的商队竟然有这么多的吗?”

  申经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如潮水般运送粮食的人,摇头道:“你不知道吧,这些人并不是运粮的商队,只是送粮到仓廒的民夫,这种场景也不是今日才有,而是眼下这时节经常能看到的。”

  “这是什么情况?”陈卿不解道。

  申经道:“以大同为首,为抵御外敌,朝廷在北方边境沿长城防线设有九个军事重镇,俗称九边,共驻军八十万,这么多人长年驻守边关,吃饭便是大事,朝廷为解决他们的粮饷供给,实施了军屯、民运粮、开中法三套制度,咱们此番北上中盐属于开中,只是其中一种。除此之外还有军屯,即军士在本地自己开地屯种,所产粮食自给;还有就是百姓向边镇输纳,眼前你看到的便是这中间一种,民运粮,这也是这边很多百姓要服的一种徭役。”

  陈卿这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些人也是给边仓运送粮食的徭役丁夫。随之问道:“看这阵势如此浩大,他们这是要用多少粮食?”

  申经道:“这个我还真下过功夫有一番了解,据说正统前咱们山西百姓每年所交粮食,除少部分存留外,大部分都需要运送到大同太原这些边关要地,每年不少于150万石,后来也是巡抚于谦大人觉得百姓赋役负担太重,于是上奏朝廷,建议朝廷将每年法司的脏罚银和江南的折粮银拨出60万两作为专项资金于粮食收获期在边地收购贮存米粮,从而将这里原来的150石民运粮减少了大约一半。”

  “一半?”陈卿心里估算下,就这也比此番他们运送的粮草多出好几倍,看着眼前的汉子们一个个满头大汗的样子,他心里不觉有些心疼,自己家由于弟弟是秀才的缘故,免了两人的徭役,而他自己也是通过伯父的关系,将原本该服的繁重徭役改为了在王府当差,所以并没有真正体验过徭役之苦,再看这些百姓,就没这么幸运了。

  “如果能多几个于谦大人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就好了。”他心想着,说话间车队已经挤进眼前拥挤的人群中,受周围环境限制,开始跟蜗牛似的一点点往前移动。

  周围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申经骑在马上,不住扫过一个个车队,一片片人流。

  陈卿突然问道:“申掌柜,我一路上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说这天下这么大,豪商大贾之家这么多,而盐又是暴利,按理说该都抢着做这桩买卖,然而一路上我却没发现别的车队,为何此番朝廷户部下了招商榜文,好像就只有咱们一家参与,都没听过有人抢的?”

  申经长叹一口气道:“我虽然知道原因,但毕竟很多年来,一直以为这种状况有所改进,可直到入了这大同城才发现,这种状况可能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了。”

  “到底怎么回事?”陈卿追问道。

  申经向后巡视了一圈车队,慢慢将目光移回来,徐徐道:“这中盐之法名为开中,想必你也知道,是号召商人买粮运粮到指定边仓以换取盐引堪合,商人凭此堪合可到指定盐运司盐场支取相应数量的盐引,换取食盐,拿到指定地方贩卖以获取大利,这期间虽千难万险,但相比能获得的巨大收益实在是不足挂齿。

  所以自洪武年间,咱们山西太原府阳曲县出了个丞相叫杨宪的,提出此法,洪武皇帝觉得这样既为朝廷原先采取的民运粮之法节省了大量运费,将此花费转嫁给了商人,又能使边储充足。实在是利国、便民、对商人也大有益处,于是下令全国推行。”

  陈卿点点头,他来前从王爷和张安口中多少听过这些,也觉得开中之法实在是一个一举多得的好国策。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响应政策报中的商人这般少,难道偌大的山西,能拿得出这么多钱运粮的商家很少吗?”陈卿困惑道。

  “不是很少,比我申家资本雄厚的大家莫说整个山西,就咱们潞州也有好几家,但潞州确实只有我一家来了。”申经道。

  陈卿皱眉道:“这么说来,他们莫不是怕路途遥远,兴师动众,又充满很多不可知的风险,所以……”

  申经笑道:“自古富贵险中求,做生意哪有怕吃苦的。”

  “那可是因为,这和朝廷做生意,非得有官府的人脉,然后……”陈卿想起了王爷提到过申纶,终于还是触及了这层关系。

  “难道陈大人也觉得此番我们能有此行,是和申纶申大人的照顾有关吗?”申经苦笑道。

  “没,我没这个意思,申掌柜,我是说……”陈卿觉得这话可能说过了,却已是来不及收回。

  “确实是有关!”申经毫不掩饰道,“这个也没啥好瞒你的,这次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不会下决心做这桩大买卖,你也知道,盐这种东西一直都是控制在朝廷手中,想要拿到盐引,没有一定的官场人脉,上下活动,可能会比较麻烦,这个我并不否认啊。”

  陈卿瞪大眼睛看着他,惊讶于申经这么够朋友的,对他这么坦白。

  “士农工商,士居其首而商居其末,话说回来,哪个做生意的人背后还没有一些官府的资源啊,远的不说,就潞州而言,张家,王家,孟家,这些大家,论实力远在我申家之上,其背景哪个不比申纶一介知州强的多,可为什么他们却不动呢?”

  陈卿这才想起之前的问题,不由得好奇心更甚,“是啊,既然如此,为何中盐之商如此之少呢?”

  前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车队干脆停下了,陈卿骑在马上努力朝前看去,除了看到最前面人的后背外,再也看不到其它。

  只听申经长叹一口气道:“纳米中盐之法本为朝廷所创,意在鼓励商人为朝廷送粮到边关,使边关粮储充足而商人亦有利可图,本是好事,实行之初确实起了很大作用,各地商人奔着巨大的盐利不辞劳苦为朝廷运粮,有的甚至直接在边关开垦土地,雇佣当地百姓种地收粮,就近给边仓送粮以换取盐引,一时边储充足。而我山西商人由于特殊的地理优势,更是纷纷响应,很多大商趁势崛起,发家之人不在少数。我申家先祖申十三早年便是靠着跟人运盐到边关,赚取了第一笔财富,转而开粮行布店油坊醋坊,将生意一步步做大的。”

  “什么?申家是靠开中行盐发的家?”陈卿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申经道:“可不是,爷爷当年是较早参与开中的人,虽然只有一两次,却算的上是其中的前辈了,据他所说当年开中法实行之初,商人中盐一次,前后虽历尽辛苦但的确可得暴利,但后来问题慢慢就出现了。”

  “什么问题?”陈卿终于忍不住,直奔主题道。

  申经整整思绪,徐徐道:“在我看来,问题主要有两个。这首要一个就是,开中之策被朝廷弄坏了。

  自此法实行以来,朝廷渐渐看到其中好处,占着自己手中握着大量盐引,动辄就要开中,一开始是为边关粮储开中,后来哪里遭了灾也开中,战场没了马也开中,甚至靠贩卖开中之粮给边关将士发军饷,给各藩王府发禄米,给官员发俸禄……开中无度,却忽视了天下盐产其实是有限的。

  一方面拼命拿盐换粮食,一方面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提高盐的产量,甚至很多地方产盐的灶户因为忍受不了官府盘剥而逃亡的,这就导致很多商人响应朝廷政策,历尽辛苦,花费大量钱财人力送粮到边关,粮食是交了,盐引堪合也拿了,到了盐场却支不到盐,一开始苦等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来干脆等了几十年,甚至从永乐朝等到现在,从太爷爷等到重孙子都没能等到盐引,此举让朝廷信誉散尽,最终寒了天下商人的心。”

  “居然会这样的。”陈卿听他这么说,大吃一惊,“这,难怪如此暴利,商人却少有响应了,这,这不是坑人嘛。”

  “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个。”申经接着道,“如果只是支不到盐,也就罢了,毕竟盐产有限,朝廷只要多想办法捞盐,给予守支商人,这个问题早晚好解决。更严重的是,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现,直接将解决第一个问题的可能性都给堵死了,也更是让商人们心灰意冷。”

  “什么问题?”陈卿猛地抬头问道。

  申家似乎在努力平复下情绪,慢慢道:“随着开中之法将盐这种历朝历代由朝廷控制专营的东西放权让利于民,造就了一批商人崛起,也让很多其它人尝到了甜头。因为这当中的利实在是太大了,渐渐地,很多皇亲国戚,世豪大家甚至掌权太监都开始纷纷加入到抢盐引的行列中来。一开始他们还和一些商人勾结,通过手上特权让商人们可以少纳粮而多中盐,从中分得好处,后来只恐这样利益不够最大,干脆用尽手段让有些商人可以不用纳粮照样可以获得盐引,获取暴利。及至如今,更有甚者干脆绕开商人,直接向皇帝索要盐引,得盐之后再雇人贩卖,从中赚取巨大的盐利,他们这么一折腾,本就不足的盐引倒有七八成落入他们手中。

  试想下,一边是按照规矩历尽艰辛运粮到边,苦等几代人却得不到盐引,一边却是这些人可以不用任何成本,只是凭着特权便轻易得到大量盐引,如此两个极端,商人谁还敢和朝廷做生意,又凭什么去响应这开中之法!”

  陈卿这下彻底震惊:“这盐引居然可以通过特权奏讨获得,这,这政策是朝廷定的,难道户部和皇上对这件事就不管不问吗?”

  “户部倒是想管,可它管不了,那些皇亲国戚哪个也不是它能惹得起的。而皇上……呵呵”申经脸色一沉,冷笑道,“皇帝本人,便是这些皇亲国戚、世豪大户的靠山,是这个规则最大的破坏者!

  “这话怎么说?”陈卿追问道。

  申经面色冷然,说道:“自古以来,皇亲国戚难治,其家奴更是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本朝先是由太祖亲封的多个藩王,又有依功勋封赏的各种公候伯爵,加上外戚、宦官、权臣,无所不有。

  朝廷本有旧制‘监察官及官员四品以上子弟家人不得中盐,与民争利。每次召商由户部定例,出榜后方许中纳,不得奏请皇帝特批。’然而,从正统年间开始,每有朝廷勋贵直接向皇上奏讨盐引,皇帝本人觉得没什么,也就给了,从此规矩大坏。

  成化二年奸商吕铭等8人投托权要,欲中两淮盐5万引,得旨允准。次年,又有4名宦官奏中两淮盐8万多引,获取暴利。当时户部尚书为马昂,未能把关顶住。弘治十六年,商人朱达请中盐7万引,户部不允,孝宗却旨准,因朱达是寿宁侯张鹤龄的家人,张鹤龄是张敬皇后弟,孝宗妻弟。不久,户部郎中李梦阳上奏批评孝宗容忍张鹤龄赤裸裸地滥用皇恩给国家造成的损害,结果却被下狱。两年后,外戚庆云侯、寿宁侯家人和奸商谭景清奏请买补残盐180万引。户部尚书韩文说“国家盐法,专以备边。今山、陕大饥,寇方大入,财政紧张,运输艰难。为何坏祖宗成法,忽视边防大政。”孝宗未批身死,二侯复奏,韩文坚决反对,这时当今皇上继位,竟然答应。”

  “糊涂!简直是糊涂!”陈卿听得登时气极道,“如此好的国策,怎么会执行成这个样子,难怪没人再来中盐,换成是我也不干,如此费尽周折难道是为给这个昏庸的朝廷做贡献的吗?”

  “嘘!!!”申经紧张的看看周围,示意他小声点。

  陈卿却是正在火头上,随之想起什么,抬头看着他道:“既然如此,我不明白,咱们还大老远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申掌柜就不怕咱历尽辛苦,折腾这一遭,最后也落得个守支几代人的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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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府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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