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经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怔一下,慢慢靠近一些,在他耳边道:“这个,等到了地方,我慢慢跟你说。”
陈卿见周围人声嘈杂,点了下头。
不过二十里路,由于行人众多的缘故,等他们到达广备仓附近的时候,已是暮色将至。
夕阳西下,塞外风光,云沙浩荡,天地苍茫。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战角声,呜呜咽咽,在这尘土飞扬的黄昏,给人一种悲壮和苍凉的意味。
越是靠近仓廪,前方的路忽然变得狭窄,坎坎坷坷,不太好走。
陈卿特别留意四下的环境,注意到这一路上明显多了很多来往的兵士,有骑兵也有步兵,却不像是城中的巡逻队伍,倒像是在练兵似的,每个兵士都一脸严肃甚至冷漠的从他们身旁跑过,他们个个背刀执枪,杀气腾腾,马蹄卷起尘土,脚步踏着地面作响,让人看着有种紧张的感觉。
这些人不时从路旁开过,有的干脆从赶路的队伍中呼啸着冲过去,很多运粮之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连申经都示意申家人全部下马步行,以免有什么麻烦。只有陈卿不以为然,不仅不下马,反而大摇大摆的继续朝前走,惹得旁边的众人纷纷侧目,申经更是几度紧张。
这时恰有一队骑兵从远处呼啸而过,个个披坚执锐,身上透出凛凛杀气。为首之人体型彪悍,豹头虎目,英武不凡,他头戴一顶明晃晃的凤翅金盔,身上穿着一件镔铁光甲在落日的映照下泛着金光,到陈卿跟前,似乎是有意作弄下他,突然抬起手中长枪快速从他头顶略过,速度之快,仿佛是要在军中取人首级般凶狠。
陈卿很快感觉到了身后袭来一阵杀气,他却并不惊慌,快速反应过来,在那长枪划过他头顶的刹那,左手快速的接过枪头,用力一旋转将枪头抢过来半截,然后一个侧身,顺势一拽,竟将那马上之人半个身子扯了过来,却并不夺枪,反而用力一推,又将那枪头推了回去,这一拉一放,好生闪了那马上的将军一下。
“好!”正当申经等人为他担心不已的时候,那队兵士中居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再看那将军,也似乎并不生气,反而勒住马缰,打马到他跟前,抬头问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陈卿看着他,方脸,粗眉,年龄在三十来岁,颔下一部胡须根根如针般刚硬。
“在下陈卿!今年十八了。”他大方回答道。
“好啊,十八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啊。”那将军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人。“你们这是,运粮过来的?”
陈卿点点头。
“这么大一个车队,是中盐的吧。”他继续扫视下周围。
“是的。”
“从哪里来?”
“潞州。”
“喔,这么远。”那将军捋捋胡须,“不简单,那你们快些过去吧,再晚些仓官就要收工了。”
“多谢将军指点。”不待陈卿说话,申经已经上前拱手道,“敢问将军怎么称呼,这里的仓官大人,可是姓赵吗?”
那将军一双虎目从他身上扫过,忽然变得不友好起来,冷道:“本将军的称呼,你们这些商人还不配知道。至于这仓官,你前面去问问不就是了。”说着向周围人喊了一句“走”,竟然拍马扬长而去。
“这人真是……”他刚走,陈卿看到申经的脸色很尴尬,赶忙说道,“申掌柜,这种武人,都比较粗,他的话你可别……”
申经故作轻松的笑笑:“哪里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呵呵,时候不早了,咱快点过去,兴许今天还能赶上最后一趟。”
……
一座座黑瓦青砖垒砌的高大仓房连绵向西而去,一眼望不到头,仓前有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每隔几步便有军士守卫,看着一群群民夫扛着一袋袋粮食踏上高高的仓廒台阶,将粮食送进去。
仓门前,一个尖头圆脸,穿着绿色犀牛补官袍的人拿着申经递上来的一个帖子,摇晃着脑袋道:“申经,潞州人士,自筹粮草三万石,分装六百辆大车,每车五十石,纳粮中盐。”
“三万石,三万石。”他盘算着,眼睛离开帖子,眯起一条缝隙道,“哎呦,好大的手笔啊,这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吧。”
申经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人也是接朝廷户部中盐告示,略尽绵薄之力。”
那仓官冷笑几声:“什么略尽绵薄之力,不就是为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嘛。大家都是明白人。”
申经赔笑道:“是是是,大人所言也是。”
那仓官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抬头瞄一眼他身后的车队,打个哈欠道:“哎呀,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本官这就要歇息了,你们明天再过来吧。”说着就要起身。
申经赶忙暗示下申敏,申敏快速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那仓官道:“大人您看,这,我们大老远过来,您通融下,先给办个手续,咱们也好找个地方把粮食暂时放下不是,要不然这……”
那仓官斜他一眼,利索的拿过银子入了自己袖中,这才换上一副笑脸道:“哦,这倒也是,你们这一趟来也不容易,这大大老远的,仓门周围十里,晚了可就不让停留了。
这样吧,那本官就加个点,给你们通融下,你们稍候把车队拉到仓场里面,那里外头空间大,还有兵士把守,晚上安全的多。”
“多谢大人!”申经申敏二人连连拱手,恭声道。
陈卿刚才看申敏给他那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再看一个芝麻点的小官居然如此做派,顿时心头火起,正要说什么,又听那仓官道:“不过今天确实天色已晚,这么大一批粮食,到半夜也卸不完,还是明天一早再说吧。”
“什么?弄了半天五十两银子就只是给安排个地方?”陈卿心里更加火大,大声道:“这位大人好大的架势,我们运粮为获利不假,却也是为朝廷备边,今日千里迢迢来了你这里,时间还早,至少能先给我们卸一部分吧,他们那些人不是还在卸嘛,怎么我们就不能……”
“去去去去去。”那仓官一听果然不高兴道,“你算老几啊,在这里教训老子,你眼瞎了吗?没看到天快黑了,说了今天不行就是不行,哪来这么多废话,不想放一边去。”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眼睛才瞎了,什么态度你这是。”陈卿一听更加恼火道。
“嘿!他妈的,这是哪里来的小畜生,说话这么不干净。本来我还好意给你们安排个歇息的地方,既然你这么说,拉倒吧,自己找地方去。”
他说着起身,转身就要走,临走恶狠狠的朝申经瞪一眼,“好好管管你下面的人,学会说话再来找本官,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仓场方圆五里之内,不许闲杂人等停留,今晚你且出去歇着吧,不然别怪边关的军士晚上巡逻把你们当蒙古鞑子的奸细给捉了,那可就说不清了。”说罢头也不回就那么走了。
……
“申,申掌柜,都怪我,我……”夜幕之下,仓场十里外的一块相对宽阔的野地上,陈卿向申经致歉,害大家又折腾了一趟。
“没事,官场从来如此,陈大人见多了,也就习惯了。”申经淡淡道。
见他依旧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申经主动岔开话题,跟他说起这塞外的风情来。
“知道吗?这里再往北一点,就是辽阔的蒙古大草原,咱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在战时,那就是战场。”
“是吗?”陈卿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难怪一路上见到这么多兵士,一队队就跟出征似的。”
“没错,这很正常。要知道这广备仓是大同边关有名的大粮仓,供应着几万守边战士的粮草,当然是重点保护了。”
“哦,是这样。”陈卿点点头。“不过我看这些兵士,总觉得跟我之前见到的潞州卫的官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申经也来了兴趣。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一种感觉,觉得他们个个身上充满杀气,而潞州卫那帮人相比之下根本没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觉得吧,这才是兵,是官兵该有的感觉。”
申经笑笑:“那是当然,潞州卫那是地方卫所,那些兵士都是地方上的兵痞子,平时连操练都懒得动的,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是战场,这里的兵士都是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
也许是接近蒙古草原的关系,塞外的天地总给人无限宽广的感觉,天很低,满天繁星像是伸手可及,两人就这么聊着,越聊越投入。
这种感觉,对陈卿来说,很难得。
“你白天说,这开中引盐这么多问题,咱们跋涉千里来到这里,还受尽那些狗官的白眼,咱图什么,申掌柜就不怕最后也弄一张空的堪合,赔上这么多粮食却换不到盐引吗?”半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申经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追究这个问题,这下夜深人静,也不回避,道:“我当然是有备而来,不怕弄不到盐,不然谁敢冒这么大风险,要知道这笔银子可算是押上了我申家多年以来积累的大半家当了。”
“你肯定想知道,我凭什么这么自信了,是不是?”他紧接着又看着陈卿,一双眼睛像是能洞察一切似的。
陈卿自然是洗耳恭听。
申经给人的感觉很坦诚,显然也是把他当了朋友。
“说到这里,就跟你说的,我们申家的这个申纶申大人有关了。”
“喔?”
“想必你也听说过,申大人跟我们关系特殊,此次让我们北上中盐正是他的主意,也是他通过自己的关系,年前我早就打探到户部要开中发榜的消息,让我们早做准备。”
“年前?陈卿咀嚼下,忽的想起什么,看着他的眼睛道,“恐怕更早吧,你们不是早在去年秋后,秋粮上市之时,便开始在河南大肆采购粮食了?”
申经显是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道:“这你都知道!”
陈卿玩笑道:“难道申掌柜对我还要有所保留吗?又或者您担心我也做这生意,日后抢了你的买卖?”
申经哈哈大笑起来:“生意买卖各做各的,我怕这作甚,何况这样的机会可谓可遇不可求,你就是想做,错过今天,可能以后都很难有机会了。”
“喔?此话怎讲?”
申经笑道:“我并不怕别人抢生意,能抢到算你的本事,可你也知道,这开中榜文毕竟算是朝廷机密,之所以不能跟你说太多,也是怕有损申大人的名声而已。”
“这么说来,你承认是申纶早早便让你们准备了,是吗?”
申经点点头,拱手道:“当然是,所以还望陈大人高抬贵手,回去跟王爷那边,不要……”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吗?”陈卿假装生气,随之又追问道,“你还没说,你到底凭什么自信一定能拿到盐引,支到盐呢?”
申经道:“说到这里,还得感谢申大人,因为他不仅早给我们提供了户部招商榜文的消息,还跟我推荐了一个人,并告诉我,河东场只要有这个人在,或者趁着他还在,商人是一定能拿到盐引的,无需守支,引到即支!”
“谁?这个人是谁?”陈卿兴趣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