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墨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放下最后一份合同看向阮秋水。旁边,阮秋水伏在桌案上已经睡着,手里还抓着毛笔,脸上沾了一点墨渍,书案上放着几张写满账目的纸张,字迹娟秀整齐。
一连三天夜里,阮秋水都陪着他查阅账本和合同,虽然有砚清在,两人独处的时间不多,但能如此秉烛作伴,程景墨已经心满意足。阮秋水做事细心,又精于心算,很多账目无须算盘,只她一眼便可得出总数,效率比先前程景墨自己边查边算,快速不少。
程景墨见阮秋水趴在桌上睡得安静,脸上还沾染了墨渍,有些想笑,又满是感动,轻轻站起来,拿起外衣悄悄给阮秋水披上。
阮秋水被惊醒,看着程景墨给自己披衣服,不自然地捋捋头发,将账目笔记递给程景墨,“呃……这所有的账目都已经分类整理清楚了,你自己对照看一下吧。 ”
程景墨看着阮秋水没有回答,脸上有强忍的笑意。
阮秋水疑惑地揉了揉脸:“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程景墨依然憋着笑,递给她一个铜镜。阮秋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镜子,也笑了起来,那两笔墨渍画到脸上,像一只花脸猫,难怪程景墨觉得好笑。程景墨大笑起来,拿起手边的帕子,要帮她将脸上的墨渍擦掉。
阮秋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夺过帕子,侧身回绝:“我该走了,我回去自己擦。”阮秋水起身告辞。
“等一下。”程景墨出声将她留住。
程景墨走了过来,要拿过帕子,阮秋水不想,抢回帕子,却敌不过程景墨的力度,二人僵持。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程景墨的笑容突然僵持,眼神中透着忧伤。他低头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我会控制我自己。”
阮秋水抬头看向程景墨,看进那一双夜色般浓烈的眼睛里,盛满深情。
阮秋水不敢再看,揪着帕子的手也松了下来。
程景墨将手指包裹在帕子里,轻轻在阮秋水脸上擦拭,动作温柔,墨渍一点点被擦拭干净,原本皎白如玉的皮肤,在他的动作下也悄悄泛着一层红晕。
“擦好了。”程景墨朝阮秋水笑了笑。阮秋水点点头,没有说话,开门离开。
程景墨示意等在门口的砚清去送她。
已近深夜,程府内寂静无声。阮秋水走出程景墨的房间,沿着右侧走廊,穿过小门来到自己的卧房前,她让砚清送到这里即可,早点回去休息。
等到砚清的灯笼消失在走廊,阮秋水找了一处台阶坐下,安静地欣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先前的意外接触,让阮秋水的思绪有点慌乱。
嫁进程府、成为未亡人已成定局,阮秋水已经放弃了试图挣扎逃脱的念头,这是程景墨用自己的自由为她换来的生路,她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来到程家之后,阮秋水才发现,程景墨并非她先前以为的不过又是一个锦衣玉食,沉迷书画不懂人间疾苦的公子哥。程景墨心地善良,对下人不端架子,一视同仁,对茶叶生意虽然不甚了解,但愿意重头学起,而且不耻下问,乔叔、梅姨、她,甚至茶场的老茶工,他都愿意虚心向他们求教。
他知道阮秋水不爱抛头露面拜访茶商,这些场面上的事,她不用说,程景墨都一概包揽,有时茶商上门拜访,他即使不在茶铺也会迅速赶来救场,而她只要专注于茶场还有账目清算即可。
无须面客,自然就少了许多探究和流言纷争,阮秋水乐得自在,两人一里一外,配合默契,因程东升去世而流失的客户,正逐渐重拾对程家的信心,程家的茶叶生意渐渐有所起色。
“娘,我们在程家住了这么久了,却只见过程景墨少爷一次面,这如何是好啊。”林雨薇手撑着头趴在美人靠上,看着院子里的莲花池,百无聊奈,哀声不断。自从那次见过程景墨之后,程景墨俊朗不凡的风姿,让林雨薇一直心心念念。
顾氏也很愁苦,为了女儿的婚事和自己将来有个依靠,她听从程谢氏的授意,借口住进程家,想着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让林雨薇早日与程景墨相识,最后来个水到渠成。却不想,
程景墨事务繁忙,早出晚归,顾氏母女盼星星盼月亮却一直没有盼到他出现。
顾氏暗自着急,一听女儿这么说,更是坐立难安。
要不是当初被阮秋水摆了一道,为了缓和局面,她不得不低调几日,也就此错过了和程景墨联系接触的好时机。
想到阮秋水,顾氏就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是一贼人女儿,却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居然嫁进了程府,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住进程府之后,顾氏发现,阮秋水在下人里的地位颇高,仅次于程景墨,也不知道她施了什么狐媚妖术,叫下人如此听命。程景墨从小学习诗书礼乐,哪有那女人的城府精明,偏得她生得一副好容貌,程景墨怕是被骗得团团转而不知呢。
这阮秋水就是一块挡在母女二人面前的绊脚石,迟早要给收拾了。顾二嫂恨恨得想着,眼里迸射出狠光。林雨薇继续百无聊奈地喂养池里的鱼儿,不曾发现她母亲的心思。
“梅姨,我先回去了。茶园你帮忙照料一下。”
“夫人,外面雨大,这会儿回去怕是会淋湿,要不再等上片刻?”梅姨看向窗外,黑天暗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
“没事,梅姨,家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我先回去了。”阮秋水担心程景墨,他的腿有旧疾,天气一旦有变,就容易触发。
阮秋水回到家里,顾不得自己周身已湿,迅速来到程景墨屋内。砚清说,程景墨昨天夜里就觉得身体不适,不时被腿疼痛醒。今天一天,程景墨闭门不出,连三餐也只吃了一些白粥,现在腿疾稍缓,已经睡下了。
阮秋水轻轻来到程景墨床前,厚厚的两层被褥压在他身上,整个人只露出一个头来,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正如阮秋水所想的那般,今早起床,程景墨就发现腿有异样,疼得厉害,他猜想天气可能有变,最终放弃出门,在家中休养。上午天气只是阴凉,到了下午,大雨狂风齐作,程景墨在屋里将自己包裹成棉团,又生了炭火,始终觉得腿脚发寒,酸疼,脸色也凄苦了几分。
这一天,程景墨怕是过得很是辛苦。
阮秋水对自己没有提前想到天气骤变会引发旧疾,让程景墨独自一人面对腿疾折磨,很是郁结。
当初的错嫁已成定局,后来的辈分无法更改,阮秋水在全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后,似乎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是程景墨,一点一点唤醒她内心对生活的渴望,不顾腿疾安危涉水将被浸在猪笼她救下,为了她,以一己之力抵抗全族,那时的他仿佛天神一般,将孤苦无依的她庇护。后来,为了让她适应程府大院的生活,让她掌管内务,又担当管理茶园重任,事情一忙,阮秋水也无暇再去多想其他。
阮秋水以为是自己自小以来的独立坚强,让她从绝望中重生,其实,是那个如今躺在床上与腿疾作战的程景墨,一路护她到此。而自己,似乎从不曾关注他的需要,对他始终端着辈分有别的姿态,对他有时无法压抑的情感视若无睹,就连他腿疾复发,也是最后一刻才想起……阮秋水撑着伞埋头走路,边走边想,越想越多,对自己的绝情和冷漠,越是失望生气。
经过莲花池畔,莲花在大雨的洗涤之下,愈发的饱满挺拔,一滴滴雨珠落在莲叶上,随风摆动,时而掉落池中,倾盆的大雨倒是令莲花池多了几分生动,而程景墨却因这大雨……
阮秋水停在池畔,她想起和程景墨的相识也是因莲花而起。
她记得,砚清曾说过,这潭莲花池原本程府是没有的,不知哪日起,程景墨突发奇想,想在院里辟一处角落,挖一潭水池种莲花,费事费力多时,最终成就了这一处的景致。进到程府后,阮秋水总爱在深夜来到池畔的亭间静坐,看星月莲花,从这里觅得一丝宁静,原来背后还是程景墨。
茶湖成片生长的莲花是她早已见惯的风景,莲花丛中的她是他想珍藏在身边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