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墨看着她慢慢将面屑堆积成圆形、三角形,玉手纤细灵活,不过是无意之举,却得津津有味。程景墨慢慢开口:“我信你。你精通心算,以前你卖莲蓬,药店老板要多给你算一钱,你都不要,又怎么做出以次充好这样的事呢。我想这其中,肯定另有原因。”
阮秋水听着他的话,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我后来叫乔叔去打听了一番,柒月父亲早逝,母亲病重,小小年纪吃苦肯干,赚钱给她母亲治病,这份孝心实属难得,她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且,我相信你。”程景墨说道。
阮秋水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程景墨会信她,会站在她身边。没有道破前,她可以假装不知,但这份相信一旦经由程景墨亲口确认,意味就变得不同寻常。
程景墨看似顽劣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心。他对自己珍视的人,无私付出,不论回报,对她更是如此,长久相处下来,一颗芳心早已摇摇欲坠……曾经,也有一个人待她如此,令她时哭时笑,心随他动。
记忆又开始飘忽,好象回到了未嫁前的阮家小院。
那天阮秋水刚打开门,便看到张子庸拎着一袋东西朝她家走来,看到阮秋水出现在门前,张子庸笑逐颜开,冲她挥手,“秋水!”
“子庸哥,你怎么来了。”张子庸是阮秋水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吴县县衙当差阮秋水见他还穿着警员制服,想来还在当班。
“额,我给你送东西来了,这个,你拿着。”张子庸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阮秋水,是一袋大米。阮秋水明白张子庸的好意,但没接。她低头想了想,将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抬头看着张子庸,“子庸哥,我不能再收你的米了,上次还有上上次的米钱,你都没要。”张子庸知道阮大成爱酒又好赌,阮秋水一人养家不易,时常接济,这样的场面已经无数次在阮家门口上演。
“哎呀,秋水,你别跟我客气,这都是我伯父家米铺里剩下的陈年旧米,不值几个钱。”张子庸急了,他挠了挠短发,带点命令又带着请求,“你,你快拿着,我还要回去当班。”
阮秋水想了想,又说道,“那,子庸哥,你等我一下。”说完,不等他回答,便跑回屋里,一会儿,手里捧着一件衣服,来到门口。
“子庸哥,这是我在裁缝店里做工时,用掌柜赏的布料做的,布料不够好,你,你不嫌弃的话,将就着穿?就当是米钱。”说完,阮秋水将衣服递给张子庸。
张子庸没能藏着脸上的惊喜,叫阮秋水看了个透。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各自低下头去。
张子庸像捧着心爱之物一般,接过衣服。“谢谢,谢谢秋水,我会好好穿的。”虽然自小相识,但此刻,张子庸却像初次见面的害羞小生一般,不知该如何言语,他讷讷说道还得回去当班,便像兔子一般飞奔离开。
阮秋水已经忘了张子庸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是什么时候的事。只记得有一年,前街米店老板家来了一个小孩,年纪比她大几岁。每次她带着不多的钱去米店买米,只要遇到他在,他都会偷偷地多给她抓一把,还暗示她不要声张。
旁人都说阮秋水是贼人荡妇之女,父亲烂赌,家风败坏,连带着小孩见到她也跟着叫“贼人女儿”、“小女贼”,习惯了嘲讽和戏谑,阮秋水被突如其来的好意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以至于后来张子庸帮她打跑了欺负她的坏孩子,她仍旧周身充满防备。
大概是那一次吧,因为被小混混用石头丢,加上饿了许久,阮大成忙着在赌场赌博无暇顾及,阮秋水又饿又伤心,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午后的烈日炙烤着大地,路上空无一人。
“别哭了,吃个包子吧。”随着稚嫩声音传来的,是肉包子的香气。小张子庸站在小秋水面前,瘦小的身体为她挡住了炙热的烈日,随手递出的肉包子散发出无限诱惑,小秋水顺着那只关节分明的手向上看,日光的阴影将张子庸的脸隐去大半,只看得到一双星空般深邃的眼睛。
小秋水慢慢伸出手接住它,也从此接纳张子庸成为她人生中一个仅次于父亲阮大成的人。
米店老板是张子庸的亲戚,寄居在米店,张子庸过得并不轻松。但羽勤劳肯干,又生得阳光俊朗,街上的妇女小姐常为了看他,时常跑去米店买米,米店老板乐见得很,对张子庸私下多拿一些米给阮秋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张子庸性格刚毅,见不得他人欺负阮秋水,见到有人欺负她,不管对方多少人,他都敢于为阮秋水出头,几次之后,街上的小混混知道阮秋水有张子庸罩着,也就不敢再调戏她。
等到张子庸做了县差,阮秋水遭遇的戏谑就更少了,她可以安心独自一人去茶湖采莲,不用担心安危问题,而张子庸虽然领着不多的月薪,但依然经常慷慨解囊,救济她家,有时阮大成酒瘾犯了,阮秋水不给钱,跑去找张子庸借,张子庸嘴里说着“秋水会不开心的”,但依然会成全他。
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二郎,就连平日里尖酸成癖的阮大成都这么赞赏张子庸。
阮秋水何尝不知呢。
张子庸是她愿意再次打开心扉接纳生活的一块引路石,生活再苦,嘲讽再多,至少身边还有一个他愿意张开依然稚嫩的双臂为她挡风遮雨。他像太阳,她是向日葵,只要能看到他在,暗处的鹰勾利爪她就可以假装不害怕。
大米粮油经常有,张子庸还经常给阮秋水惊喜。
也许不得善终的爱情都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当时有多爱,过后也有多不爱。
还记得那夏天那烈日,阮秋水登上小乌篷船,将背篓放下,刚要划船,背后传来一声呼唤,“秋水!”是张子庸。阮秋水眼见,隔着一段距离,就瞧见张子庸身上穿的是她上次送的那一件亲手缝制的新衣服,看上去十分合身。阮秋水心里涌起一股暗暗的喜悦,她将桨停下来,笑盈盈问道:“怎么了,子庸哥。”
“给!”张子庸抛给她一个叠得圆圆的小纸包,阮秋水接住。打开小纸包,是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掰开一看,阮秋水开心地笑了,“肉馅的!”
阮秋水抬头望向岸上,张子庸已经不见了。她咬了一口肉包子,重新将小纸包包好,划着小船继续出门。等到阮秋水的船划处老远,张子庸才从岸边一处墙边走了出来,看着阮秋水的小船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伊人乘舟离去,痴汉苦苦相望……”几声韵律不通的言语从张子庸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双手臂搭上张子庸的肩膀,“子庸哥,这身衣服很是衬你哦,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件来。”
张子庸一听便知道是平日里要好的两位同事田扬和周琛来了,转身就是一拳,轻轻捶在田扬肚子上,急忙拉着二人离开。
河上的阮秋水假装没听见,故作镇定划船远去。
那些彼此陪伴的日子,如今想来,仍然温暖如昨。长久以来,只有在张子庸面前,她才愿意卸下防备和佯装的冷漠,露出少女本来的娇俏柔弱。她曾以为那样美好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哪曾想,一场凄冷的夜雨,叫她认清了真相。
院落静悄悄,高高挂起的灯笼,随风轻摆,连带着烛光也摇曳不止,阮秋水看着地面上晃动的灯影儿,沉浸在记忆里,久久不曾言语。
张子庸,嫁进程家后,一件又一件的意外之事,叫阮秋水无暇探究内心深藏的这个名字。这一晚,程景墨的温柔体贴,重新将那扇早已关闭的心门打开,但早已遍体鳞伤的她,似乎没 有力气再重新走出那扇门……
程景墨不知道阮秋水想起了什么,神情如此楚楚哀伤,一滴眼泪在眼眶处转动,他很想伸手将那一滴泪珠接住,想告诉她不要难过,还有他在。
然而,没等他有所动作,阮秋水已经收敛起情绪,那一颗泪珠转瞬间被她藏到了眼底,成了深不可测的海。
程景墨叹口气,突然感觉人间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