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脚下,茶湖畔,山水相映,水汽饱满。
吴县的清晨时常晨露深重,墙缝、角落有长年累月长成的青苔,走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需要格外小心。生于斯,长于斯,这里的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般水汽氤氲的日子,惯以用腊味、熏味、温热驱逐,因此,清晨集市上,卖各种早点、腊味的摊贩最受吴县人青睐。
喝粥,和邻里聊天,一天清闲的日子由此开启。
这一天,早茶点的人们,口口相传的是程家家主程东升的白事。
程家是吴县的大户,丧事规格隆重浩大,光是出殡队伍浩浩荡荡,便从程家大门排到街上,占据了集市的大半条街,堪称几年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尽管天色阴沉,水深露重,仍旧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出殡队伍前方,是开路人抛撒引路纸钱,以示买通沿路鬼魂,接着是仪仗队,各种纸扎、粗、细乐班。亲属队伍里,程东升的独子程景墨着麻衣丧服,扛魂幡走在队伍最前列,身后紧跟着程庆亭和程庆申等一众族亲。程家女眷,哭声震天,夹杂着僧、道、尼唪经队伍的诵经声,整个场面庄严肃穆,见过的人,无不感叹程家将一场白事料理地如此恢弘体面,程东升应该告慰了。
然而,也有好事者私下八卦,程东升纳妾冲喜不成,反倒将命搭了进去,鬼神不贪世间财,程家再家大业大也奈何不了阎王爷。
程家的仆人、婢女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婢女冬梅转头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寒生,小声问道,“寒生,外面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当时拜堂时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寒生挠挠头,支支吾吾,犹豫该不该说,“嗯……好像是,秋水姑娘还没拜完就掀了盖头。”
宫文从寒生身后凑上来插话,“都说那是大忌讳。”
冬梅呲了一声,“我一看她那面相,就知道肯定不吉利。”
“你别胡说,秋水虽然平时与人交际不多,但她是个好人。”寒生与阮秋水曾在茶园共事过一段日子,对于阮秋水的人品,他比其他人更熟悉,“阮姑娘说话有理有据,待人友善真诚…”
“哼,”不等寒生说完,性格急躁的宫文突然扯高嗓子哼了一声,引得前后左右的仆人、婢女纷纷诧异地看过来,宫文这才放低声音,但依然坚持要将话讲完:“她明明收了彩礼过了门,却在那么多人面前,说那么不知轻重的话,老爷就是被她气死的!”
乔叔也察觉到后方的躁动,转头冷眼狠狠地看着他们。下人们见乔叔面色阴沉,吓得个个禁声。乔叔放缓脚步,待到冬梅、宫文等人走近,朝他们低声警告:“都给闭嘴,谁要是敢再乱说一句,现在立刻去账房结了钱,给我离开程府!”
众人低头,不敢再言语。
然而那些私下流传的耳闻、传说,已经如雪片般细细飞入耳尖者的耳朵,像湖中涟漪慢慢泛起波纹,越扩越大,悄无声息。
入殓仪式开始。
程家男丁各个面色凝重,程庆申尤为激动,情不能自已,微微发颤。程谢氏、程王氏哭得真切,女眷们和下人们哭哭啼啼,哭泣声此起彼伏。程景墨脸色苍白,表情却显得格外平静,他紧紧握着扛魂幡,毫无表情。
程东升的灵柩被抬到了土坑边。
程庆申拄着拐杖,站在最前头,程景墨、其他叔伯跟随,进香、行礼,焚烧黄纸,众人纷纷落泪,哭声低回荡漾。程东平悲痛难忍,“大哥,兄弟们来给你饯行了,以后,你就在这里好生休息。”
烟雾缭绕之间,程景墨的呼吸变得凝重起来,他看到杠夫们将灵柩缓缓放入穴内,众男眷列队上前为灵柩添土。程景墨跪坐在地上,他闭了闭眼,时间似乎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哭声交织在了一起,越来越遥远。
程庆申痛哭失声,“东升啊,你终于可以安歇了。”这一句话,将发愣的程景墨惊醒,他猛睁开眼,一把飞身想要跳入墓坑,眼疾手快的寒生和乔叔将他死死拉住。
“爹,爹……爹!!!”程景墨手脚并用试图挣脱,声音带上哭腔,像迷途的孩子找不到家,乔叔和寒生也哭红了眼,不敢用力制止,生怕伤到程景墨。
“程景墨,你在干什么?拦住他!”程庆申悲痛欲绝,连忙又叫上两个仆人帮忙约束程景墨。
程景墨:“爹!爹,你不能走!爹,你不能走!放开我!”
程庆申大声呵斥:“你爹已经走了!他回不来了!”
“不,我不要他走!”程景墨更用力要挣脱,看似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巨大力量,四个男丁几乎都控制不住他。
程庆申走到程景墨面前,悲愤交加地看着他,“你爹在的时候,你又为他做过什么?现在哭,他回得来吗?”
一席话,将程景墨彻底打蒙,泪眼看向程庆申,迷茫、呆滞,一会儿又清醒过来,又是一波抵命挣扎,然后终究抵不过四个人的控制。乔叔老泪纵横,哭喊着哀求程景墨:“少爷,老爷走了,你不要这样,求你了,让老爷安心去吧,你这样,老爷会担心你的!”
程景墨心如死灰,直挺挺地跪在地。乔叔示意其他三人松手,他站到一侧偷偷抹泪。
墓坑即将要填土,程景墨挣扎起身,甩开乔叔要搀扶他的手,狠狠咬破自己的手指。众人错愕地看着程景墨的举动。
乔叔:“少爷,你……你做什么?”
程景墨将身上的麻布扯下了一段,用手在上颤抖地写上:来世若能再相逢,再为父子苦甘同。爹,景墨来世还做你儿子,和你共甘苦。程景墨将麻布轻轻铺在了灵柩上,桀骜不逊的身躯匍匐在地,长跪不起。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来生允诺,更是一个浪子对“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悔。
桌上一碗米饭,一盘素菜。
阮秋水吃着饭,时不时看向门口。自从得了程景墨的承诺之后,她的心好象安定了许多,但等程家白事处理完毕,就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阮秋水立刻放下了碗筷,跑到了房门口,轻快的脚步里,有她不知道的小期待。
“谁?”阮秋水站在门口问到。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秋水姑娘,是我,老乔。”
阮秋水开门,乔叔走进屋内。一见到乔叔,阮秋水便迫不及待问道:“乔叔,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乔叔有点尴尬:“哎……暂时还不行。”
“怎么了?”
乔叔解释,“老爷和你的事,全吴县已经满城皆知了。”
阮秋水有些迷茫:“乔叔,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乔叔说:“现在所有外人看来,你已经是我们程家的人了。”
阮秋水听完,沉吟片刻,回复道:“我和程老爷三拜未成……你是亲眼见到的!乔叔,你们程家向来是讲道理的,让我去见你们程家的各位长辈,把话说清楚。”
乔叔:“秋水姑娘,你别着急。明日祠堂议事,程家定会讨论如何安置你的。”
阮秋水:“乔叔,我不是不讲信用之人,我可以如数奉还程府的礼金、聘礼。只要程家愿意证明我的清白,我相信你们这么大的家族,必能有这样的胸怀,我现在只想还自己一个清白之身。”乔叔拍拍阮秋水的肩膀,安抚她不要激动。
“乔叔,我、我想见程景墨少爷。”阮秋水再次开口。
“少爷啊,少爷从昨天老爷出殡后,心情压抑,急郁攻心,感染了风寒,还在休养当中。”乔叔安慰阮秋水耐心等候消息,但阮秋水哪能宽心呢,程景墨病了,程家唯一认识的人都帮不了她,还有谁能帮到她的呢?
直到乔叔离开,阮秋水还没从发怔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