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八仙木桌前,清茶一壶,雾气缭绕,程家宗族大长老程庆申坐在主位椅子上,惬意地端着一杯茶正细细品味,一边上下打量着装潢豪华的四壁。
“见过大老爷。”乔叔急冲冲从后院跑到前厅,听闻程庆申前来,乔叔立即赶过来,一路上,顺道拦了一个小厮跑去后院告诉程景墨。
如今程东升不在了,家主尚未选定,程庆申作为程家的大长老,虽然年事已高,但也不得不暂时接管家族的事务。这次到访,怕是为着家主的事儿来。
乔叔心里暗暗叫苦,少爷当惯了闲云野鹤,这家主之位怕是不愿意担当的。
“景墨呢?”程庆申轻抿一口茶,背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回大老爷,少爷,少爷还在厢房,我已经命小厮去叫了。”乔叔毕恭毕敬。
“嗯,那我等着。”
“是。”
程景墨无精打采地进来。原本灵秀如画中仙的男儿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大爷爷。”程景墨向程庆申微微躬身,眉宇之间,那股傲气依旧。
程庆申慢慢将眼睛睁开,定定地上下来回看了程景墨几眼,“病不是好了吗?怎么,你打算以后就一直如此萎靡,不修边幅?”
程景墨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程庆申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爹走得突然,你难过也是自然,人之常情。但是身为长房长子,你得振作起来才行,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像我程家的男儿?”
程景墨表情乖巧、恭敬,“大爷爷教训的是。”
程庆申:“这些年来,你爹为了家族东奔西走,他这一走,咱程家真是元气大伤。不过我们总得向前看,按规矩从此以后你就是家主,以后家里的重担,你就要担起来了。”
程景墨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轻轻地说:“景墨对生意上的事毫无经验,有族老们拿主意就行。”
“糊涂!”程庆申正要拿起茶杯喝茶,听完程景墨的话,将茶杯重重放下,“咱程家历来长房当家,这是自太祖公起就定下的规矩,你岂敢坏了规矩?!”
“家族里比景墨有能力的长辈多的是,希望大爷爷勿要逼迫景墨。”程庆申的怒气没有让程景墨退却,他依旧坚持己见。
咚!程庆申气得用拐杖狠狠敲地,站起身来,走到程景墨面前,伸手指向程景墨:“你……混账!程家承袭至今近百年的规矩,岂是你说不当就能不当的!如今你爹刚刚去世,你是要把我也气死是吧!给我跪下!”
程景墨先是立着不肯跪,一旁的乔叔使劲朝他递眼色,程景墨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撩长衫跪下,低头说道:“景墨不敢。”
程庆申走到他跟前,“不敢?我看你比谁都敢!”
程景墨抬起头看着程庆申,俊秀狭长的眼眸中有道冷光,俊脸通红,一言不发。程庆申暗暗心惊,这狠角色哪是个翩翩佳公子,完全像个狼崽子,心里发寒,却强撑着长老的威严。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目对目,僵持。
“景墨还要去寺里给父亲点长明灯,就不打扰大爷爷了。”程景墨傲气无法抑制,终究还是蓦地站起,躬身告辞,“大爷爷保重身子。”说完,程景墨转身离开。
“你啊……哎……”程庆申看着程景墨背影,气得别过头。
程景墨没有带小厮,独自一人前往东山寺。这条路,程景墨陪着父亲走过无数次,祭祀母亲、上山品茗、吃斋饭……林荫小道上,留下的除了脚印,还有不曾与外人道过的父子情深。
如今,这条路,只剩一个瘦削高挑的背影。
细雨蒙蒙,来人的身影更显落拓。东山寺的小和尚看了许久,才认出是程景墨,他朝程景墨行了礼,随即走开。
殿前,香火旺盛,信善者燃起的长明灯,排成长龙,烛光荧荧,恍如白日。程景墨给父亲点完灯,跪在地上磕头祈福。
程景墨抬头双手合十,看向程东升的灵位,久久沉默后开口:“父亲,今天大爷爷叫我接手家主的事务,我没答应。”
“我不愿意”,程景墨站起身,走向灵位,“打我记事起,全家就都靠着你,你不辞辛苦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程家主事人的本分,为了开拓生意,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出去走茶。他们呢,各个躲在家里,吃好喝好,顶着程家人的名字风光无限,他们可曾看到你的辛苦?”
深夜里埋首在账本里算账记账,一身粗布烂裳和工人一起采茶、制茶,冒着战火烽烟带车队远赴他乡走茶……想起程东升以往的辛劳,程景墨心里又悔又疼,伸手轻轻擦拭灵位上没有的灰尘,一滴男儿的热泪落下。
“爹,景墨心里佩服你,敬重你,更心疼你。从前,你教我学习茶经生意,我找各种理由推脱,一直没能帮上忙,反而时不时还惹你生气,如今想起这些,我……爹,你会不会怪我不争气?”
灯火阑珊,却再无人应答。
远处传来锣鼓声,程景墨默然地走出大殿,才发现天色已晚。或许是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程景墨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
程东升已经入土为安了,家里的生意,他再也不用辛劳了。至于自己,是绝对不会接手家主的,他不想像程东升那样,累死累活最后却落得疾病缠身,郁郁而终。程家家主,谁爱当谁当去吧,他程景墨是决意不想要的。
一旦想通,程景墨顿时觉得内心畅快,回家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砚清替程景墨抓药,从药店回来,手里拎着几包药正慢悠悠往回走。无意间,砚清看到程谢氏拉着媒人红姐往程家祠堂走去。
砚清纳闷,程二婶带红姐去祠堂做什么?这时候,程家各主正在祠堂议事呀。难道,是要追究老爷去世的事?砚清突然觉得不妙。
祠堂里,程氏五大茶主都陆续来到,大长老程庆申和三长老程庆亭最后到来。程庆申一坐下,便长叹一口气,面色不郁,众人见状纷纷心惊,不知所为何事。
程庆亭开口询问:“大哥,这么匆忙召集我们来,是有何事?”
程庆申冷哼一声,语气不快:“我程家怎么会出这种不孝子孙,别人都想着为家族出力,他程景墨却想推卸家主之位。”
程东升死后,程家的茶叶生意一落千丈。死对头刘家趁机打压,压价格,抢客户,处处和程家作对,少了程东升这个主心骨,程家人应付起来,疲于奔命。程家长老们觉得,必须尽快找出一个主事的家主来,才能捋顺千头万绪的生意事务。
按祖宗规矩,程家家主历来由长房长子担当,程东升之后,就该由程景墨接任。不曾想,当程庆申将祖宗规矩说于程景墨后,却被程景墨当面拒绝,这不仅仅是拂了程庆申的面子,更是对家族事务置之不理,程庆申气的是这一点。
程庆亭一听这话,两眼立马放光,“大哥莫气,依我看啊,景墨这孩子虽然不太长进,但想法也是替程家着想。咱程家家大业大,这主事人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些,还是需要稳重老成的人来担当,如今景墨年纪还小,若要他来掌管家族大小事宜,确实也有些难为他了。”
程庆申回道:“话虽是如此,可程家家主之位历来传长传嫡,咱俩身为程家长辈,若是在我们这坏了规矩,以后下去如何面对程家列祖列宗!”
“可万一他没这本事,经营不善,我们岂不是……”
程庆亭试图再游说,却被程庆申打断,“不要再说了,老三,我知道你也是为咱程家好,但此事还是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来办。”
程庆亭只得作罢。
“你快给我进来,你干的好事,当着程家列祖列宗的面,给我仔细说清楚。”程谢氏拉着媒婆红姐来到程家各主面前。
“什么事,这么喧哗。”程庆申皱起眉头。
程谢氏瞪了一眼媒婆红姐,红姐吓得跪下:“程长老,不怪我,不怪我啊。先前乔叔让我按着生辰八字找匹配的姑娘,谁知道那个阮秋水为了攀附程家,跟她爹联合起来,一起改了生辰八字!”
红姐的话,像巨石入湖,水花四溅,众人一片哗然。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程庆申一声怒道。
程庆亭也站起来,指着红姐,狠狠说:“我可警告你了,此事事关我们程家的颜面,头等大事,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诸位主,我有证据。”程谢氏拿出拿出一张户牌,递给程庆申,“这是我去县府找人拿的阮家的户牌,大家看看,这生辰八字和当初他们阮氏父女给我的完全不一样!这个贪婪的贱女人,为了攀附我们程家,改了生辰八字不说,还克死了我们程家的主心骨!”
红姐不住地磕头:“户牌上写的,和当时他们给我的八字不同!天地良心,我……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可怜的大哥,就这样被一个贱女人活活克死了,真是冤孽啊。”程谢氏哭天抢地,红姐也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程庆申气得浑身发抖,程庆亭连忙将户牌给众人传阅。
乔叔震惊不已,接过户牌仔细查看。“红姐,秋水姑娘与我们相识已久,她一向做人低调务实,且从不干坑蒙拐骗的事情……”
乔叔的话,被红姐打断:“乔叔,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她的底细,那阮氏父女可不是什么善茬,她爹当年在扬州就是个惯偷,最后连老婆都被他气跑了,才带着女儿来吴县。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种坏事怎么可能藏得住,最后还是传开了。乔叔,按说这事,你也是经手的,怎么你就没看出来问题呢?要是说起担责任,你也逃不了干系!”
红姐伶牙俐齿,乔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程谢氏:“大老爷,我都算过了,阮秋水的生辰八字正好与老爷相克,她就是杀了老爷的凶手!”
程谢氏的话,无异于投下一颗炸弹,祠堂里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众人喧哗,阮秋水大闹婚堂,程东升是被活活气死的,八字克夫,败坏程家运势,如今此事已经满城皆知,不处置,程家就成了吴县的一个笑话。
程庆亭言辞更是激烈,“大哥,我程家传承近百年的清誉、名声,可不能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啊,这以后我们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程家的列祖列宗?”
“要罚!不然我程家威严何在?!”程庆申气得手抖。
众人义愤填膺之际,唯有一个不同声音,程景墨的三叔程东平试图安抚众人,“二位叔伯,各位族辈,依我看此事只是巧合,也许有误会,断不能联系到一起啊。”
但他一人的声音微弱,众人还是坚持要严惩不贷,讨论声此起彼伏,程庆申最后一锤定音:“都别说了,罚肯定是要罚的,怎么罚?”
众人一时难住,谁都拿不出主意来。
程庆亭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咱程家曾经也是有过这种例子的,曾祖辈时,二房小妾不守礼法,克死先祖,最后的惩罚……”
程庆申被程庆亭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旧闻往事,他心里一惊:“你是说……浸猪笼?!”
程庆申话音刚落,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程庆亭面色冷峻:“祖宗先例在此,既然她害死了东升,那就让这阮氏下去陪他。”
“对!如何能轻饶了这个骗子!”程谢氏附和。
程庆申慢慢回头,看向祖宗牌位。祠堂里,森森的牌位,透出一股冷冷寒意。
“来人,带阮秋水!”程庆亭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