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墨继续说话:“程家自古以来就奉行忠孝的规矩,阮氏既已嫁入程家,从此就是我的小娘,身为人子当恪守孝道,谁要伤害她就先从我程景墨身上踏过,这便是程家家主的尊严!”
程庆亭身子一震,程庆申也一改先前闭目不闻的态度,睁开眼睛看着程景墨,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震惊及意外。这是曾经不理家事,只愿执笔风流,乐当逍遥主的程家少爷程景墨吗?
乔叔听到程景墨这番话,满脸欣慰,心想,少爷终于长大了,老爷在天有灵。
而阮秋水却早已满脸泪水。死里逃生,眼下她已知道程景墨在竭尽全力救她。水下相救,她欠他;水上护助,她更感念。相处多时,她何尝不知程景墨有一颗自由的灵魂,向往诗酒雅事,不喜世俗,如今他甘愿抗下曾经奋力抵抗的宿命,仅仅是为了救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程景墨这么做,唯有心里隐隐敲击的疼痛在提醒她,堂前站立的那个男人,是将自己孜孜以求的自由抵给了命运。
程庆亭被程景墨一番义正言辞顶得说不出话来,又无可奈何,只得推向大长程庆申。
程庆亭:“大哥,这混账东西眼里都没你这大爷爷了,如今胆敢破坏程家的家法,你看这……您得出来主持主持公道了!”
程庆申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脸上却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景墨,”程庆申开口说,“你一番言辞不无道理,可你与阮氏未行母子跪拜之礼,按理此事不用婚堂之时完成,此刻你补上也不迟。”
程庆亭错愕:“大哥,这……”
程庆申挥了挥手,示意程庆亭不要说话。程景墨看着程庆申,程庆申任由程景墨打量,一老一小的视线在空中交集、碰撞,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拔河。
程景墨知道,程庆申是打蛇随棍上,原本自己不愿当家主,为了说服,程庆申几番劝说都无济于事。如今,为了救阮秋水的命,程景墨竟然松口答应了,区区一个女子的命换来一个担当家业的家主,孰轻孰重,程庆申自然掂量得清楚。
“老狐狸。”程景墨心里暗讽,但依然遵照程庆申的话。
他来到阮秋水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下,两下,三下……第三下后,程景墨埋首地上,久久不起。
黑暗处,突然心口一痛,一滴男儿热泪滴下,唯有自己知晓。
程景墨握紧拳头,突然大声呼道:“苍天在上,姨娘!”顺着话音,程景墨抬头看向阮秋水,望进一双眼泪涟涟的明眸里。
阮秋水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睛在泪水的浸润下早已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程景墨的脸,只看到一双同样包含情感、无奈和痛苦的眼睛,看着自己,久久不移开。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将两个人的交集彻底分离,从此,他是少爷,她是姨娘,辈分不同、身份不同,两人绝无可能。再多情愫,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语,自此只能深埋心底…… ……只是,这个决定,不曾征得她的同意,希望她不要责怪。
“好了,”程庆申的话,打破了此时的平静,“既然如此,此事到此为止,景墨,你要知道,从现在起你身上扛的可是整个程家的担子,断断不可让人失望了。”
程景墨慢慢站起身,全身仿佛卸掉了所有力气,他低低地回了一句:“是。”
“都散了吧。”程庆申起身离开祠堂。
程庆亭被程景墨一阵反驳,威严扫地,但程庆申既然开口,他就不便再多说其他。程庆亭冷冷地看着程景墨和阮秋水等人,袖子重重一甩,随程庆申离去。
祠堂里,只剩下程景墨、阮秋水、乔叔、砚清、寒生等人。
经历了一天的折腾,在众人离去后,大家都显得有点筋疲力尽,各自原地不动。
天井里,大雨倾盆而下,溅起一朵朵硕大的水花,烛火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像看不清的未来。
程景墨转身看向阮秋水,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对不起,我,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决定……”
阮秋水站起来,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打紧,我知道。”
阮秋水的话,将程景墨轻轻托住,落地,一颗紧绷的心就此放下。是啊,她那么聪慧,她肯定懂得,要救她,只有这种办法,才能在虎狼之中,护她全身而退。承诺已经下定,未来如何,也只能走走看了。
程景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对阮秋水说,“我们走吧。”
“去哪?”阮秋水还没缓过神来。
“回家,回我们的家。”程景墨轻轻地说,忽略心内一阵阵的刺痛,他看着她,伸手将阮秋水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膀上,真的就如孩童对着自己长辈一般,只是他那样高挑,竟然让她踮起了脚跟。
他居高临下望着这个身份复杂的女人,忍住内心想将她狠狠拥入怀抱的念头,接过寒生递来的雨伞,两人迈步走入雨中。
乔叔、砚清都、寒生看着两个人如一对璧人一般,走在雨中,一人身材修挺拔,步伐坚定,一人亦步亦趋,不曾落后,无须言语,默契天然。砚清抽着鼻子,不知自己是难过多,还是喜悦多,心情复杂,知晓内情的寒生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安慰。
乔叔,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阅尽沧桑的双眼里,浮现一丝隐忧。
“快来人!”乔叔的声音在程家大堂响起,几个下人匆匆从各方聚集。丫头冬梅从程景墨手里接过秋水,熟悉的体温从手臂抽离,程景墨觉得手臂空落落,却也只能依依不舍看她从自己的身侧离开,胳膊上依然有她的体温和馨香,两人对视无言,彼此避开了眼神。
程景墨扶着离自己最近的椅背,缓缓入座,他轻擦了一下额角的汗,伸手捏捏隐隐作痛的膝盖。寒生拿了一块大大的毯子,将程景墨裹严实。
程景墨吩咐:“冬梅,带秋水……”刚起了个开头,后面就停顿住了。
乔叔立刻打断,更正程景墨:“少爷,改口了。”
程景墨看了一眼乔叔,乔叔也望着他,阮秋水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头当做不闻,堂上突然陷入沉默。
砚清怯生生看着程景墨。许久,程景墨低声吩咐:“带小姨娘去沐浴更衣。”
等到阮秋水离开,砚清立刻上前为程景墨按压腿部:“少爷,您的腿……”
阮秋水在远处听到砚清的哭声,转身回望,眼神里的关切,众人看得清楚。程景墨强作镇定,对她浅笑:“我没事,快进屋换身衣服。”
乔叔也在一旁应和:“夫人放心,有我们在。”阮秋水点点头,见众人看着自己,只好转身离开。
乔叔吩咐寒生带程景墨回房更衣热敷,让砚清去厨房煮些驱寒的汤水。砚清不舍地起身,对程景墨说:“砚清这就去给少爷和秋水姐姐熬点红枣姜汤。”
“砚清,”乔叔严厉呵斥:“夫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
砚清错愕,低头认错。程景墨刚走不远,听到乔叔的话,他顿时僵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乔叔啊……程景墨在寒生的搀扶下,渐渐走远。
乔叔这才对着一众下人说道:“程府有程府的规矩,入了门就要改口喊夫人,你们所有的,在场的,都听见了吗?”乔叔的语调不高不低,程景墨在走廊上听得仔细,他听见众人点头称是,却没有看到,乔叔望着他的身影,轻轻的叹息和怜悯。
阮秋水喝了热姜茶,又包裹着温暖的毯子,她缩在卧房的一角躺椅里,强迫自己习惯程东升未亡人的身份,也许就是命吧,她闭上了眼眸,眼角有温暖的液体渗出,四下无人,她放任眼泪在脸颊上奔流。
“阮姨娘”,这是个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得到的称谓,但经过死里逃生,她已知道这便是她最好的选择。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再无法更改命运的格局。
至于那些年少轻狂的梦想,那些爱而不得的苦恋,那些辗转反侧的挣扎都将随着已婚妇人的身份,从此永远埋葬在心中,盖棺不提。
红尘若梦几多情愁,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但对于阮秋水来说,她的生命中再无春天可言。本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却失去了原本该有的绿意清幽,剩下的唯有瓦砾横生,一片狼藉。
次日清晨。
一桌菜肴已经摆上,丧期餐食皆是素菜。乔叔、寒生从旁等待,阮秋水默默入内,与乔叔行了礼。乔叔低头回复:“夫人好,请上座。”
乔叔将阮秋水引到正北方的位置上,阮秋水见乔叔将自己迎上尊长席位,内心踌躇,又见众人都在观望,只得坐下。
阮秋水没有见到程景墨的身影,随即问乔叔程景墨的腿疾好了没?乔叔尊敬回答:“禀告夫人,少爷已经敷过药了,没什么大碍了,夫人请放心。”
乔叔的礼节周到,换作他人,自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阮秋水曾在茶厂工作,和乔叔也曾共事,那时乔叔看她是一个聪慧能干的茶女,她则视乔叔为长辈,二者如今的对答和态度,和当时天差地别,无怪阮秋水浑身不适。
阮秋水原来还想再说什么,最终选择沉默。
这时,寒生入内,“乔叔,少爷来了。”
阮秋水朝着程景墨卧房来厅堂的方向看去。砚清正扶着程景墨走来,程景墨一瘸一拐,气势却不减。只是看到阮秋水所坐的位置,当下知道了情势,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阮秋水,阮秋水扛不住他火热眼神的直视,不由低下头去。
程景墨收敛了不管不顾的脾性,来到阮秋水身边坐下,沉默片刻,开口询问,这次是对着乔叔:“乔叔,为什么让阮……小姨娘坐我爹的位置?”
乔叔毕恭毕敬,一板一眼回答:“少爷,这是长辈的位置。”
听完乔叔的话,程景墨啪地敲了一下扶手,沉默不语。他看向阮秋水,想从她的眼神、表情里再体会些许什么,但阮秋水却低头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小姨娘说。你们都先下去。”程景墨再次开口,面色开始显得沉郁。
乔叔犹豫:“少爷,这……”
程景墨抬眼看着乔叔,眼神笃定。
开头让人当小姨娘是他,如今反悔的也是他!难怪乔叔要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