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墨目光坦荡:“我知道分寸的,你放心吧。”
乔叔叹了口气,冲下人们摆摆手,大家随即散去。砚清没有离开,程景墨转身看了看她,半晌,悄悄冲她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砚清这才低头退下。
程景墨拿起公筷,为阮秋水夹菜,舀汤,“昨天的事,是我们程家不对。在祠堂时,我那么说……”
阮秋水低低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米汤,轻轻打断程景墨的话,“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这一次,我又欠你更多了。”
程景墨蹙眉不语,对于她,他从不计较谁欠谁更多,谁付出更多,只要是为了她好,他好像不曾在乎过代价多大。程景墨决定开门见山,将心意挑明,眼下的局面,再往下只会越来越糟,倒不如早点……
“既然你知道,那就答应我的一个要求。”程景墨看着阮秋水,“跟我走,我们带够盘缠离开吴县,找一处桃源之地,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程景墨憔悴的眼神中有着似笑非笑地亮光。
在她面前,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还是那个肆意妄为,视世俗于不顾的狂人。
阮秋水霎时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半晌,她恢复了平静。“不可能的。”
程景墨很讶异阮秋水的反应和回答,他开始有些激动:“为什么?我家里那几个长辈差点都要把你浸猪笼,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受他们的白眼?!”
阮秋水直视程景墨,语气坚定:“我从小在别人的异样目光中长大,是个贼的女儿,一直渴望做个体面的人而不得。如今全吴县的人都认定我私改生辰、贪慕虚荣、招摇撞骗、克夫寡妇,昨日天死,老天爷已是垂怜我了。我若和你在一起私奔,那不但等同于认了以上的罪名,我反而又罪加几等,我做不到。”
程景墨执拗:“我可以不做这个大少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阮秋水盯着程景墨的眼睛:“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你过得了苦日子吗?”
“过得了,况且我还能画画赚钱。”程景墨自视甚高,他也有资本如此自傲。
阮秋水意识到,此番谈话已经走进死胡同了,程景墨从小锦衣玉食,哪懂得人间疾苦。他有腿疾,程家专门安排了丫鬟傍身伺候,读书画画有小厮陪同,一日三餐有人做好送来,离了程家,离了这一切,光靠卖画,能赚几个钱?那些街头摆摊的日子,受尽的白眼、驱赶,阮秋水领教过,但程景墨没有,本来,他也无须去经受那些疾苦,若只是为了她,又何必呢。
见阮秋水沉默不语,程景墨语气渐软,此时尽情流露出痛苦绝望:“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又怎么活?”
阮秋水抬头看他,清楚又坚定地回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活不下去!”
程景墨看着阮秋水一脸坚毅,心里作痛,阮秋水的冷漠坚定,他早已领教,如果是她已经认定的事情,任谁都无法说服。
可他却也不是个轻易能被说服的人,程景墨盯着眼前的菜肴,眼神逐渐松散:“那是因为,你从没有真正在乎过一个人。”
阮秋水轻轻摇摇头:“真正有过在乎的人,才不敢像你这般恣意任性。”阮秋水伸手捧住渐渐凉却的碗,试图从碗里汲取些许温暖的力量,她继续开口:“程景墨,你有没有想过你爹,若他活着,会让你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他辛苦打拼的家业而去私奔吗?况且,如你昨日所说,我还是他的未亡人。你可以不考虑家人,可我不能不考虑。若我就这样跑了,我爹该如何面对旁人的眼光和程家的责难?程景墨,我们的世界不同的。”
私心里,阮秋水何尝不想脱离这苦海,躲到无人知晓的地方重新开始,不用再背负贼人女儿的骂名,不用在程家看人白眼,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只是,理智告诉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逃了这里,到了别处,依然要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不是这些,就是那些,天下之大,哪有什么桃花源?留在这里,至少她还有一个家,有一个父亲,虽然父亲对她的照顾有限,但人海茫茫里,也只有他和她血脉相连。
她也曾盼着,有一个人能真正怜惜自己,一起努力将生活从泥沼里脱离,夫唱妇随,田园牧歌,那该多好。可是啊,命运弄人……阮秋水想起张子庸,想起那个雨夜里自己绝望的等待,以及眼前这个因为自己而等待绝望的人,前后高低顿现。但即使他为了救她不顾腿疾下水,违背意愿领命,而她一夜之间,成了他父亲的未亡人,命运的玩笑还能开得再大点吗?
阮秋水晃晃头,不想再想下去,猛地一抬头看到,程景墨一直紧紧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带着几分不甘和不懈。
许久,程景墨才说话:“秋水,你的心真硬呐。”
阮秋水无言以对。
程景墨自嘲一笑,道:“若像你这样事事总为别人考虑,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可那不是我活着的意义!”
阮秋水理智平静地看着他,斩钉截铁:“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程景墨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保持了沉默。
阮秋水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站起身,一句话心里欲言又止许久,最后,还是说出口:“从今往后,你是程家少爷,而我只是你爹的未亡人。”
说完,阮秋水便要离开,程景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走,因为用力过猛,程景墨手上青筋凸显,说出的话犀利又绵软:“你心里有过我吗?”
阮秋水听得心里一紧,那刺猬般的防备被瞬间被抚平,语气变得无奈:“ 现在说这些,都不再重要。”阮秋水将他的手一点点掰开,快步走出大堂。
程景墨怔怔地坐在桌前,半晌才自言自语:“重要,当然重要。”
阮秋水强作镇静地走出大堂,乔叔在门口,正好看到阮秋水失魂的样子。
“夫人,你……”乔叔欲言又止。
阮秋水冲乔叔笑笑:“没事,我先走了。”她匆忙离开,眼角却分明红了。乔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远处枯坐着的程景墨,心里若有所思。
经过昨天一天的折腾,程景墨的腿疾又往日严重许多。
吃过早饭后,便一直在屋里休养。下午,砚清端来泡好的药水,准备为程景墨泡脚。浓郁的药味随着热气蒸腾,弥漫在整个房间。
砚清为程景墨先敷上药膏,冰凉的感觉经由膝盖传至全身,酥麻还有痒,程景墨一声不吭忍痛。等到疼痛稍微缓解,程景墨才发现砚清在悄悄落泪,他有点不解。
女人真是麻烦,他最不喜欢女人动不动就掉泪。
“又怎么了?”程景墨虽然风流倜傥习惯,但对于从小贴身丫鬟还是另眼相看的,换作是别的女人,恐怕早就被他扔出门外去了。
“我……我看少爷难受,我心里难过,我心疼少爷,我也心疼秋水姐姐。”砚清心思单纯,和程景墨相处许久,对他一直有什么说什么。
听到砚清说起那个名字,程景墨就想起早晨时她的决绝和冷漠,程景墨故意忽视心里的异样:“她有什么好心疼的?”
砚清沉默了半晌,鼓起了勇气对程景墨说:“少爷你知道吗?这件事,是阮大成闹出的乌龙。”砚清看四下无人,盯着程景墨许久,慢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