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匆忙祠堂一行,就要被宣判死刑。
她还想替自己辩解,无奈嘴上被堵,她不怕死,但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她开始不停挣扎,却被两个下人死死押住,抗拒中感受到了两种力量的悬殊。
众人一阵喧哗,几个下人跑出祠堂,有的去抬笼子,有的则去秘密把风。趁着混乱,砚清立刻小跑到乔叔身侧,拉了下他的衣襟,“乔叔,这可怎么办啊,秋水姐姐要死了……”
乔叔一看是砚清,立刻低声跟她说道,“你去找少爷,快!不然来不及了!”砚清本就有此意,此时听乔叔也如此吩咐,连忙点头,躲在乔叔身后,趁着众人被台上来的笼子震惊之际,悄悄离开。
机灵的砚清趁着地方熟悉,迅速跑向程家大门,幸好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人。
方才众人都围在祠堂内,看程家众茶主审问阮秋水,砚清两眼通红。虽然相识不长,砚清觉得即使阮秋水面色清冷,对人客气疏离,但相处久后,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面冷心善的人。阮秋水一直对她自己颇有照顾,教授她心算方法,教她如何分辨莲蓬的好坏,莲子的成色,遇到程景墨有时开玩笑嘲笑她,阮秋水还会假装不经意地维护她,有她在,砚清觉得仿佛自己又多了一个姐姐一般。
想到离开祠堂前看到的那一幕,砚清惊慌的眼泪抑制不住,阮秋水被人五花大绑,几个下人抬头抬脚,要将她丢进猪笼里,阮秋水抵死挣扎,头发散乱,口不能呼……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哪!
“少爷,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啊。救救秋水姐姐。”砚清站在程家大门口,不管小雨逐渐将她的头发、衣服浸湿,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昏暗的道路。
前方空无一物。只有程家门口的依然高挂的白灯笼,随风轻轻晃动。只片刻,灯光就照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冲下楼梯,砚清义无返顾地奔向前方漆黑的道路……
程景墨在距离程家大约五百米处,停了下来。
天色渐晚,凉意渐深,加上小雨蒙蒙,程景墨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他停下脚步,用手锤了两下腿,继续迈步朝程家走去,身形不乱。远处,一个飞奔的人影慢慢靠近,程景墨往一侧让了让,不想,人却在自己跟前停下。
程景墨定睛一看,是砚清。大感纳闷:“砚清,你怎么跑出来了?”
砚清扶住程景墨伸出的手,气喘吁吁,一时半会连话都说不利索,“少,少爷,不好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一惊一乍。”程景墨蹙眉,但不动声色。
“秋水姐姐,要,要被浸猪笼了!”砚清终于说出了来意。
程景墨闻言,顿时五雷轰顶,脸上淡定的表情起了变化,他二话不说,拔腿就往程家祠堂疾奔而去,砚清紧紧跟在身后。
程景墨没有多问砚清便已猜到事情经过,他在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在程东升丧事过后,及时找个理由将阮秋水送出去,一味沉浸在颓废哀伤之中,叫程家那些人钻了空子。
程景墨回想起最初第一次认识阮秋水,是在茶湖边上,那时他在船上画画写生,她是一个采才莲蓬的姑娘,小船悠悠,将她送入他的视线里,成了他的画中人。因为以为他是登徒子,她设计让他跌入湖中,结果发现他不识水性,又跳入湖中将他救起。那时他便知道,她的心地犹如莲花洁白,不曾沾染世俗烟气,看似清冷高傲,实则是她的保护色,她的笑、她的温柔,唯有真心关怀她的人,才能看到。他是其中一个,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命运竟然如此,变成他去水里救她,也不知是孽缘还是什么…… ……
程景墨忍着腿疼狂奔在路上,夜色昏沉,一颗凸起的石头一下子差点将程景墨绊倒在地。
砚清惊得急忙上前搀扶:“少爷,你没事吧?”
程景墨脸色阴郁,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砚清看着程景墨皱眉忍痛的样子,十分心疼,却也知道现在事情紧急,只得搀扶一把后,跟着继续跑。
那短短的几百米路,却是生死之隔的分界线。
程景墨疾步奔进程家祠堂,却发现人去楼空,一个人都不在。程景墨站住,凝神静下心来,想想他们会去何处,“河边!”程景墨突然眼睛一亮,转身往河边快步跑去。
砚清在身后跟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程家一众族人,在河边排排站定,最前头是程家两大长老,两个下人站在身侧为他们撑伞。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下,人间漆黑一片。
清河深不见低,层层波浪涌向岸边,随风浪时大时小。
众人目光森森,注视着放在河边的猪笼,还有猪笼里披头散发的阮秋水。阮秋水已没了先前在祠堂时的慷慨激昂,因为挣扎过度,已经精疲力尽,软在猪笼里,唯有目光依然炯炯。
岸边,有好事者悄悄跟在程家众人身后,偷瞄,窃窃私语。如今已经是民国,各种小报、学生起义呼唤男女平等,早已屡见不鲜,即使感情不和,也是协商和离。浸猪笼这般有违大势的做法,普通人是断然不敢再做的,只有程家这样家大业大,宗法森严的大家族,才会依循如此惨绝的古法。围观者有人叹息,也有人只是瞧热闹。
“大伯、三叔,三思啊!”程东平还在试图劝说 ,但程庆亭不为所动,满脸坚定,程庆申没有说话。
“动手!” 程庆亭见下人已经准备就绪,开口下命令。话音刚落,几个下人便开始往阮秋水的竹笼里塞石头,阮秋水睁大眼睛,嘴角微微有些发抖,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冰冷的发丝贴在脸上,连心都犹如在冰窖。
“下水!”
随着程庆亭的一声令下,下人们将塞满石头的竹笼抬了起来。此时,乔叔冲到猪笼面前,朝程庆申和程庆亭跪下:苦苦哀求:“二位长老,阮氏心性善良,绝不是作恶之人,老爷生前就已经因病昏倒过一次,她即便有错,但错不至死,求你们放过她吧!”
程庆亭对乔叔的做法颇为不屑,语带轻蔑:“老乔,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死的可是你的主子啊。老看在你为程家尽忠尽孝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再敢阻拦连你一并处罚!来人,给我拖下去!
寒生上前将乔叔拖起带到一边,轻声劝说:“叔,你别过去了,不然他们连你一起罚。”
乔叔痛苦自责:“是我害了她啊!”
“猪笼我做了手脚,下水了以后,就会散开,手上也是活结。”寒生跟乔叔耳语,乔叔恍然,悄然松了口气。
阮秋水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她脸朝下方望去,只看到几双棉布鞋步伐坚定,石头、砂砾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视线,继而变成一片漆黑的河水映入眼帘,棉布鞋稳稳踏入水中,河水没过膝盖。
阮秋水口被堵,手被绑,什么都做不了。她感觉自己在下沉,倏的,一股冰冷的凉意从四肢、后背、头部侵入。她看着岸上的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远,身子越来越往下沉。
岸上,围观者们或麻木或恐惧或惋惜的表情,程家人面无表情,乔叔站在一侧,双拳紧握,眼睛泛红。
直到整个猪笼完全没入水中,程庆亭这才转向程庆申,说道:“大长老,事情已经了结,河边湿气重,您早点回去休息。”
程庆申点头,带着众人慢慢离开河边,程庆亭望着早已恢复平静的河面,站了一会儿,随即跟着离开。乔叔一步三回头,频频抹泪。
突然,前方的人群停住了,走在最前头的程庆申看到程景墨从远处狂奔而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景墨。”
仿佛当众人不存在一般,程景墨从众人面前飞速穿过,面色铁青,犹如厉神降临。他直奔到河边,举目看向河中的涟漪处,“噗通”一声,这个众人眼中的天子骄子,人中人凤,竟然就这样连衣衫都没除,便毅然下水,全然不顾合不合乎礼仪!
“少爷!”乔叔和砚清焦急的声音先后响起,两人也迅速奔向河边。
众人站在原地,望着程景墨的一举一动,脸色各异,程庆申面无表情,程庆亭脸色阴沉,众妇人慌乱、焦急,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