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低声笑了起来之后，竟是停不下来，渐渐地，笑得连肩膀都是抖动着的，笑声也越变越尖锐，越来越是诡异。
白昀靠得近，自然瞧见了低垂着头的掌柜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能够在侧身坐着低垂着头笑的同时，眼珠子整个转了过来，将近要从眼眶里脱离出来那般死盯着白昀，脸庞上的皮囊竟是渐渐浮起，皮囊之下的血管竟像活了过来一般，如虫子般疯狂地蠕动，可越是这样，那掌柜的笑得越是开心。
“终于来活人了……嘻嘻嘻，活人呐……好久没活人了！”
“而且……嗯？等等，你身上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嗯……让我想想……想想啊……咦？？你可是李家那户的丫头？你的味道和那眉眼，倒是与你死去的母亲有几分相像……嘻嘻嘻……是你没错吧？？怪不得你们能进来这座死城呢……原来是有你的缘故……嘻嘻嘻，兴许是你那死去的阿娘想你了，想让你回来看看。。好啊！好啊！我竟然还把你给等来了！嘻嘻嘻……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都喊你叫‘白大人’，所以你现在姓白了？嘻嘻嘻，改了个姓，换了个名……以为前尘往事都过去了？你倒是活得还挺好……桀桀桀桀……不过既然回来了，便在这儿住下呗？别走了，我们都寂寞好多年了！你带了那么多朋友来，就当是陪着叔叔伯伯们，一起坠入无间地狱吧！！嘿嘿嘿！！”
众人一听这话，皆是一愣，什么意思？若不是因为白大人，他们还不会遭此险情？照那掌柜的话来说，他还与这白大人认识，莫不是说是白大人和此人串通好，引他们来的这死城，陷入这般险境？
于是有许多站在白昀身遭的人有了这般想法后，皆是目光带着恨意地瞥向她，原本呈现欲保护她的姿态，也在此时有了改变，所有人几乎是动作整齐规划地齐齐往后退去，举着手中的刀剑，不仅防着那些个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的百姓，更是防着这白昀。
而远离人群的博溢珩和老八小十在瞧见了这一幕后，尤其是博溢珩，提着剑便要上前去，众人只知道白昀乃是国师大人收养来的孤儿，却是不知她原本的身世到底如何，是被人抛弃的孤儿，还是家中惨遭变故才变成的孤儿。
无人知晓，只道她的身份背景是一片空白，就连先前被她救下，对她的意图有所怀疑的博溢珩，也曾派人前去查探过一番，除却平凡无辜的难民遗孤身份，再无其他。
更何况博溢珩相信白昀，若是当真想对他下手，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又何须千方百计地等到今日？
见博溢珩要提剑上前帮忙，身旁的老八和小十没有任何反对，撸起袖子也要跟着一起。即便那掌柜的脸上依然露出异样，身边站着的百姓也有几分不正常，知晓这一切可能并不是他们仅靠刀剑就能解决的，可是面对受了委屈的白昀，他们还是义无反顾。
可就在此时，三人却是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拦住了。
低下头来，只见仍是肖潇，肖潇无奈地朝着他们摇了摇头，随即又回过头去，担忧地看了自家师姐一眼，接着回过头来接着用嘴型对三人说道：
“三位哥哥还请相信我家师兄。那掌柜话中之意，似是认识我师兄，知晓她的过往……这么多年来，爹娘的死因成谜一直是我师兄的心病，今日正好有这个机会，还请三位且先等等，再等一等好了……”
博溢珩咬了咬牙，面具底下的脸色铁青，看了看那边脸色同样不大好的白昀，握着剑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只无奈地再一次妥协，站在原地。
白昀听了掌柜的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
她是孤儿，至少师父是这么说的。当初他经过十里荒地，那年正值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贪官私吞赈灾银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官污吏们躲在朱门之后夜夜笙歌，无数百姓被拦在门外苦苦哀嚎，却得不到一丝回应。死的人多了，遍地都是死尸，天空中盘旋着无数的秃鹰乌鸦，地面上的死尸身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
人间和地狱已然没有什么区别。
师父那时候还不是国师，四处云游，恰好路经那个村子，官道两边全是想来求着来往路过的官府贵人能赏几口饭吃，可还没等来一个两个贵人，却是活活饿死在了官道上。所以年轻的国师入目所见，乃是遍地尸殍。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
“官爷，能赏我口吃的吗？”
年轻的国师转过身去，只瞧见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娃娃，可怜兮兮又孤零零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有些害怕地朝他开口说了那番话。见他没有反应，又瑟瑟地重复道：
“官爷，能赏口吃的吗？”
年轻的国师瞧着这丫头，心里生出一股酸涩，却是指了指自己的道袍打趣道：
“你瞧着叫我官爷何时吗？”
那丫头分辨不出道服和官服有什么区别，她只知道她的阿娘告诉她，能赏饭吃的，都要叫“大爷”“贵人”。
所以国师大人在瞧见那小女娃眼神中的困惑后，悻悻地垂下了手，复又抬了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官爷，能赏口吃的吗？”
年轻的国师点了点头，一边从行囊里掏出一抹干巴巴他自个儿嫌硬得啃不动的烧饼，递给了那小丫头，一边问道：
“你家大人呢？”
小丫头欣喜若狂地接过了年轻的国师大人递来的烧饼，却是没急着吃，把烧饼视若珍宝地藏在了怀里，听了国师大人的问话后，二话不说地冲上前来拽住了他的手，便是要带他走。
“走，我带您去瞧瞧。您赏了咱们那么一大顿饭，阿娘定会高兴坏了！”
“大恩人，您随我这边来！”
国师原本是想拒绝，但无奈看见那抓着他的那细小的手，还是不忍心，随了她往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去。
“恩人，你看！那便是我阿娘！”
可国师却是什么人都没瞧见，只瞧见满地的乌鸦和秃鹰，以及入眼几近令人呕吐的残肢断臂，甚至还有一个眼珠子，躺在离他脚尖不远的地方。
年轻的国师下意识，便伸出手来，将小女娃的双眼挡住。
小女娃怔愣在原地，只见两眼一黑。
“天怎么黑了？”
“恩人，我阿娘呢？这些鸟在吃什么？”
国师不忍心，捂着小丫头的双眼，将她抱了起来，转身离去。
“丫头。”
“嗯？”
“跟我走不？”
“跟你去哪里？那我阿娘呢？”
“你阿娘走了。”
“我阿娘走了？去哪儿了？不要我了吗？”
“她不是不要你了。”
“那为什么她要走？”
少年沉吟了片刻：
“人间太苦了，她跟着那些鸟儿，去天上享福了。”
“那她为什么不也带着我去天上享福呢？”
“你还小，没有经历够足够多的苦难，难以圆满，没有圆满，就上不了天，享不了福。”
小小年纪的女娃听不懂这少年高深的话，只歪着脑袋想了想：
“这样的吗？那我是不是要快点长大，经历多些苦难，才能去天上和阿娘团聚？”
少年停下步子来，细细思索了一番，良久才回答道：
“应当是如此罢。”
“那你能带我去经历多些苦难吗？”
少年又是想了想：“我应当不能。苦难，当你自己去经历。旁人，说不来。”
少年揉了揉小女娃枯黄的头发：“我只养大你。今后的路如何走，还需看你自己。”
女娃点了点头，离开之前，回过头去，瞧瞧看了眼阿娘所在的地方，仍是一片乌鸦和秃鹰，阿娘应该是被他们带去天上享福了吧？她如是想。
一晃数十年，她摇身一变，从当年干瘦小不点一般的丫头，变成了如今撼动整个大靖的大理寺主卿白大人。
往事如云烟，过往的种种，画面一帧帧从她眼前闪过，白昀听那掌柜的话语，竟是还认得她与她的阿娘，倒是让她有几分愕然。
似是想起了什么，白昀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起来，她环顾四周，甚至是一些面无表情的老百姓的脸，失声问出口：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掌柜的猛地抬起头来，脸下仿佛有无数蠕虫在爬动，争先恐后地要从他的脸皮之中突破出来一般，叫一旁的人瞧见皆是忍不住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那些个侍女更是不堪，有的直接尖叫了一声便往后倒下，周遭的百姓听到了动静，表情更是疯狂地朝那些倒下的侍女奔去，瞬间便将几人淹没。
那掌柜的斜睨了一眼不停地涌动着的百姓人群，笑得更加癫狂：
“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是当真忘了？当真是忘本呐！你阿娘若是在这里，得赏你两耳光，训上你两句才真！嘿嘿嘿！”
“嘣——”
只见白昀却是突然重拳锤在了木桌之上，猛地站起了身，双眼竟是通红，浑身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咬着牙问那掌柜的道：
“我他妈再问你一遍！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掌柜的偏就是喜欢看见白昀这副模样，皮囊之下的蠕虫缓缓地安分了下来，他的脸也终于是暂时地恢复正常，只倾身向前，双手摆在桌上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白昀说道：
“你。猜。啊……”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见白昀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桃木短剑，狠狠地看向了近在眼前的掌柜。
“快跑！”
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众人说的。
众人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只见原本眼神兴奋癫狂的百姓们，此时眼中之中一片灰白，就是连瞳孔都是呈现着一种放大、青白的状态。一些清理过战场的兵卒率先认出来了，这样的瞳孔，只有死人才有！
脚下一软，被身边的人扶着，听见了白昀的话，几乎是咬着牙地站起身来，重新打起精神地朝众人大吼道：
“快走！快走！这些都不是活人了！快走！”
侍女们哪里见过这些场面，机灵些的连忙紧跟在兵卒的身后，争先恐后地往客栈大门外跑去，稍微反应迟钝一些地只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一切，还有一些更甚，直接因着恐惧最大化，挪不动脚，只不停地大声尖叫着，原地发抖。
那掌柜的被桃木剑这么一砍，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皮囊下的蠕虫似是要冲破皮肉钻出来，有一些甚至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爬到了白昀的剑柄上。
可那掌柜的皮肉如同铜铁一般坚韧，白昀的桃木剑，经这般重力砍下，竟也只是在那掌柜的要害之处留下一小道血口子而已。
掌柜的因为那把桃木剑的辟邪效果，有一瞬间眼神之中出现一抹痛苦，周遭的活尸似也因着他的痛楚，而暂时失去了活力，只呆愣在原地不动。
可那抹痛苦的神色也只是在那掌柜的眼中稍纵即逝，白昀还没来得及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黄道符，却是见那掌柜的紧盯着近在咫尺的白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嘎嘎嘎！”
随即抬起双手，双手成爪，双手扭曲而狰狞，指甲尖锐锋利得恍如尖刺一般，朝白昀的太阳穴扎去。
一直站在白昀身后伺机而动的徐伍伟瞧见了这一幕，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大脑一片空白，还没等得及细想，人却已经是快速扑上来，一把推开了白昀，挡在了她的身前！
白昀被徐伍伟推开的瞬间，也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那把桃木剑砍向那掌柜刺来的双手，竟是硬生生地将那掌柜的一只手给砍断。
那只手应声落地，却是不见半滴血液，里头只有早已风干的血管骨头和连着的皮肉，以及少数零星的蛆虫从里头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