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进来的一男一女击溃了安韶诺的最后一道精神防线。她胡乱找了些碎布遮体,浑身颤抖地畏缩在床脚边。
这一男一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那男子身材高大魁梧,通身散发着寒气逼人,现正极力阻止着红了眼的穆笑棋虐杀胞弟。至于那女子……
‘安安!’
‘你不要过来!’
‘安安!’
‘不要过来!’她撕心裂肺着,‘这算什么嘛!现在才来,这算什么嘛!’
面对安韶诺的质问,众人竟半句都答不上来,就连杀气腾腾的穆笑棋也似乎被人掐住了要害,悬在半空的掌迟迟落不下来。
安韶诺惨淡地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弄来一颗药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气服下。穆笑棋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想要点穴阻止她吞咽。可为时已晚,那株草正顺着她纤细雪白的脖子直达腹中,一时情急的穆笑棋竟忘了要把脉确诊,摇晃着她的身子厉声道,‘你吃了什么?你吃了什么?’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出一句令人心碎的话,‘我要回家!’
一滴滚烫的泪落入了穆笑棋的手心,他将伤痕累累的她拥入了怀中迟迟不肯放手。
拖着半昏状态的柳义龙,男子与女子出了房间。
‘这样放着他们可以么?’
‘当然不行,要去找个大夫前来诊治!’
‘虽比不上顾炎的正统医术,穆笑棋也算是拜过名医足下,这点就无须担心了。’
‘皮外伤,不外乎几个月,而心伤,恐怕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颗草药!安安中了忘心,胡乱服药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零儿,你冷静些!’男子扶住即将抓狂的女人,言道,‘我们还是先回桃园看看那小丫头的情形,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她虽留恋屋内的情形,却还是跟着男人押着半疯的柳义龙步向玉枫岚的住处。
安韶诺已经睡去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下十处,大多是拳脚所致的瘀伤,脖子上现还留有被掐勒的痕迹。临睡,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种眼神似乎要把他挤压入她的心扉。直到替她把脉诊断后,穆笑棋才了解到那一眼的含义,可是已经晚了,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似乎先前的腥风血雨都不曾发生过。每看她一眼,他就止不住对自己的恨意。她的现状是他一手造成,他根本就不该带她来洞庭,根本就不该留下她一人在此,还是他根本就不应该爱上她?
‘小王爷!’乐正低沉地打断了穆笑棋的思绪,‘您去休息一下吧!金姑娘与成少爷都在桃院。’
他变得不敢离去,穆笑棋从出生到现在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及能力失去信心。
‘小王爷?’
‘知道了!’他提起沉重的双手以及肿胀的眼睑,推开梅院的大门离去了。
‘安安的情况如何?’众人一夜未眠,双眼红肿的金溪零一见迟迟才到的穆笑棋便开口问。
‘五儿!’穆笑棋并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唤着失神落魄的贴身丫头,指示她到跟前。‘精神可好?’
五儿泣不成声地点着头。
‘废了柳义龙的双手,派人押送去京交给卢太君发落。五儿修书一封解释所有情况,并注告知惩戒结果。至于柳思思,寻到后直接卖与青楼,终生不可赎身。’
‘是!公子!’
‘你要饶他?’成樊不解他的用意。
玉枫岚见穆笑棋没有解答的意思,便在一旁稍作解释,‘这是穆王府的家规,族人犯错均由府中辈份最高的执行家法,不许私斗,私惩。对于奖罚分明的穆王府来说,交与太君处理未必是他的运气。’
‘公子……那安姑娘的伤势应如何向太君禀报?’
‘如实禀明!新伤共二十三处,留有淤血;划伤,磕伤共十五处;柳义龙施暴未遂;安韶诺……事后服用了忘忧草。’由始至终穆笑棋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即使是‘忘忧草’三个字令现场炸开了锅,他的神色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忘忧草?!安安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金溪零的脑袋在听闻这三个字后顿时隆隆作响,这草药从哪里得来?为什么会在安韶诺的身上?又是什么原因使向来拒绝服食的她在众人眼下一口吞下?无数个疑问犹如砸落在平静湖面上的骤雨,在她不惑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难不成真是我们不合时宜的出现,使她受到了冲击?’
眼见金溪零一反平日的冷静像只慌乱不堪的小鹿绕着大厅来回走动,一旁的成樊静静地将她拉到了身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清楚,相比起安韶诺来说,此时状况最糟的恐怕是坐在对面一语不发的穆笑棋。他曾与金溪零的书信往来中提起,忘忧草是白苗与红苗用于治疗忘心的一种草药,其药性不稳定,服食后中蛊者会失去部分重要记忆。安韶诺长久以来一直忍受忘心带来的病痛折磨,面对红白两族以及万里岛的诱惑劝说坚决不吃这种带走回忆的魔物。这次的服食行为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也证实了她想要忘记穆笑棋的决心……眼前这位心高气傲的小王爷,恐怕也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吧!
‘让她忘了我的一切也许更好,至少能去除她体内的忘心……’
‘公子!’穆笑棋的异常冷静使五儿情不自禁地唤出声来。她仿佛看见另一个冰雪封藏的安韶诺,在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下深藏不露着累累伤痕。
红纱,在毫不起眼的山石内侧。方才众人的对话严肃而沉重以致让他忽略了这与桃院雪墙极不相衬的红色。
‘是她?!’穆笑棋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女人阴魂不散地从广西跟他至此,每每都在这种非常时期令人厌恶地登场。‘楼竹纤!你出来!’
红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角的井边。楼竹纤双目空洞,面色苍白,随风飘舞的衣衫合着她纤细的身子,好像随时会被吹倒的样子。
‘这次你又扮演着什么样的丑角?’
‘我……’
‘即使是不怎么出彩的登场,至少也要把台词记住!’
‘我……我是来告诉你……皿镜开坛之日将近,红白两族都已派人来到洞庭打算掳走安金二人……白苗圣女石如意早已与旭和园合作,潜伏伺机动手……’
‘那你此次前来……莫非也想找个靠山?’
‘我……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也顺便将忘忧草放在安韶诺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句干涩的话顿时将二人之间的气氛降到冰点。感觉又被带回了安韶诺中了忘心的那一天,穆笑棋无情地将她舍弃,这种屈辱与伤害却滋长了她对他的感情,以至如今深深陷入而无可自拔。
‘你早该厌倦了她的新鲜感!忘了她吧!’她狼狈地清了清嗓子,眼睛不敢看他。
穆笑棋冷笑一声,冰冷地视线揪得她只想逃。‘你这女人每次出场,说的都是那几句话,一点新意都没有……’
‘……’
‘说到忘,这不是你们红苗的拿手好戏么?让我也中一次忘心,再服下千百株忘忧草……如何?’他突然逼近她,冰冷的右手抚上了她的左颊,‘还是……你舍不得你这身子?’
‘放开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期待已久的触摸不应该是这深深的恐惧感。
他就这么站在高处看着她,鄙夷厌恶之情一露无遗。
‘食用了忘忧草……她不会再记得你是谁了!’
‘……’
‘即便是寻遍天下名医,也找不回她的记忆。在她吞下草药的那一刻,对你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抹杀了。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
‘穆笑棋,跟我回广西,我封你做圣王!红苗族域自由自在,犹如人间仙境,我们隐居……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都可以给你……’
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他对她无声的羞辱逼得她发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忘了她?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
‘你说啊!你说啊!’
‘我还没跟你熟到需要解答你的疑惑,你走吧!’可怜女人的歇斯底里是难以理解的,穆笑棋连唾弃她的心都懒得生成。他唤了两个手下,光明正大地将这团抓狂的红女从正门丢了出去。无聊的女人!
安韶诺的字典中,七是一个孤独的数字——一到十里唯有七无牵无系,不是任何数的倍数,也不能成为任何数的部分。同样的寂寞,使她特别钟爱这个形状怪异的横折,而七,在安韶诺的生命中多次扮演了极限的角色。
第七天,她睁开了双眼。五儿拖着七天七夜未合眼的疲惫身躯,唤来了金溪零做帮手。这是五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同样拥有传奇色彩的女人。与安韶诺的随性大不相同的,是她沉着冷静的个性。她从不轻易外露感情,也善于计划调配,这点虽然与安韶诺相像,可不同的是在她那温柔如水的眼神中,永远找不到安韶诺的精明。那双包容万物的眼也时常被误认为是一双冷漠的眼。
安韶诺沉睡到第四天半夜,全身曾经剧烈的抽动过。过程中,她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甚至距离床面有一米之远。陪伴在旁的五儿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无法动弹,竟然忘记要去找人。虚空的力量持续了许久,接着从安韶诺的七窍中散发出缕缕黑烟。散出的烟雾在她的头上方形成一条长蛇状的物体,伴随着黑气冉冉上升直至消失。失魂落魄的五儿是被穆笑棋的一只大手拉回了意识。他待黑烟散尽后,迅速上前拿被子将安韶诺的身子裹得紧紧的。从他事后的解释得知,那是寄居她体内的忘心虫化——因为渐渐失去食物而化作虫形的烟雾从人体中散去。依照他的指示,失去忘心的安韶诺会因为身体极度虚弱而畏寒,长久的温暖持续是必须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直到她恢复意识。一旦醒来,她那虚弱不堪的身子就必须用药浴治疗,清澈透明的溪水既能洗去忘心长久以来带来的污气,同时也能活络身上的血气。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两个手忙脚乱的小女人,将另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女人死命按进水里。
‘诺儿!溪水能洗净你身上的污气,你坚持一下!’
‘安安,医师的吩咐不敢违背,加油!’
‘咕噜咕噜……你们……你们这根本就是谋杀!’
可怜无助的女人,在经历噩梦般的摧残下,一睁开双眼便被无情的丢进水里面。除去那被两个女人锁得死死的四肢外,安韶诺微微睁开的目竟看见一个身材姣好的男人倚靠在门柱上看着她们。她惊呼了一声‘流氓’,一个浑圆的实木澡盆向他那颗美丽的人头飞去。男人嗖的一声不见了,引来的却是一旁目瞪口呆的女子二人组。
‘那个人是谁?
‘……’安韶诺的质疑令五儿无从答口,她与金溪零对望了一眼,竟吐不出半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