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也没逛过吗?’他问。
‘尉祯玄说夜里不干净,不让我逛……’安韶诺满脸失望的样子,突然貌似想起什么却又‘唉’了一声面色黯然,‘以前在江南的时候逛过,可是那时我正给风香楼打工,妈妈桑有禁令,不让我们晚上出去……’
‘在洞庭王府的时候,也没人陪你逛吗?’他又问。
‘……’她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一脸迷茫地自言自语着,‘有逛过么?有还是没有呢?那我是怎么认识小左的?’直到她的脑瓜子想得隐隐作痛,穆笑棋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的思索。‘你不如想想今晚怎么玩……’
他将头侧向马车外,以致于安韶诺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气氛变得十分怪异,马夫也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小红马依旧狂奔着,她又靠着他的手臂睡了,冥冥之中,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在永州府城门外停了下来。二人下车告别了马夫,径直向城门口走去。
永州府毕竟是小城,虽有万人口却远不及成都南宁大气繁华。可小城有小城的特色,人人丰衣足食惬意自在,潇湘之情无不流露。也就是因为身在如此富足的地方,有人此时竟然哭叫着卖身葬父,引得上百人探头围观,把左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安韶诺一见有热闹可看,二话不说拉着穆笑棋就往人堆里钻。小妮子左晃右窜了没多久就给自己占领了个最佳观赏席位。人圈的中间原来跪着个瘦瘦的男人,满脸污垢十指黑泥,身上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样子要有多惨有多惨。那男人跟前是个拿麻布掩着的死人,安韶诺想象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只觉得鼻子里有股怪味,恶心地想吐。她回身一看,先前还跟着她的穆笑棋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小妮子皱皱眉头,反转身子想要出去找他。突然这个时候,卖身葬父的男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渲染着四周围观的人个个面露同情之色。可这凄沥的哭声非但没勾起安韶诺的半点怜意,反倒越听越耳熟越听越疑惑。她凑上前去细细看了看,小声唤道,‘筷子?!’
黑瘦男人猛一哆嗦,低头佯装伤心。
‘好啊~果然是你!’安韶诺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鼻尖,‘你这个大骗子~’
那人开口辩解,说的都是当地的土话,叽里咕噜地她是一句也听不懂。
哼~竟然还遇到了个骗人的行家,害得她被穆笑棋挂在树上恶心了大半天。小妮子火气更旺,满心的正义感顷刻化为整人的私欲。‘筷子’的两个小眼猥琐地左右转转,见与她随行的那个厉害男子并不在附近,气焰也随即嚣张起来。他先是对众人说了堆奇怪的土话,然后又指指安韶诺痛哭起来。人群开始骚动,围观者满脸怒意地瞅着安韶诺,其中有几个会说官话的男人皱着双眉摇了摇头,口中不住念叨,‘一个姑娘家竟做这种事~不知廉耻。’这时‘筷子’又趁时说了几句,人群中有几个壮年汉子手提家伙骂咧起来。
安韶诺知道他在欺负她不懂方言,借着机会煽动人心。可这个骗子行家的智商明显有些缺陷,这么大个破绽放在眼前竟也视而不见。小妮子嘻嘻笑出声来,围观的群众甚是奇怪。她走到圈子中间对众人说道,‘他跟你们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个骗子。他骗你们的钱想要埋大便~’说罢,捏着鼻子一把掀起地上的麻布。随着一股恶臭袭来,众人哗然,麻布的下面原来是个人形草人,草人的肚子中间放着几坨狗屎正不好意思地望着众人。
‘哟~原来还不是人的便便,你替狗葬父呢?’
筷子暗叫不好,卷着铺盖打算溜走。冲动的壮汉们挥舞着家伙一拥而上,没两三下就又把他打成了个猪头。小妮子拍手叫好外加喧嚷起哄,直到筷子的外面包了四五层人,她才向他做了个鬼脸退出人圈外。她兴奋地满脸通红,习惯转身向后说道,‘你看你看,像不像个麻花卷中间插了两根筷子?’身后无声无息,她突然意识到穆笑棋并不在她身后,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由心而生,他究竟跑哪里去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夜色降至,北城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散去。永州府的城门就要关了,安韶诺四周查看仍不见穆笑棋的影子,只能趁着大门关闭之前入城。
城内四处张灯结彩,管弦嘈杂,一切景致正像马夫大叔说的那样新奇有趣。街边逐渐摆上当地著名的花鼓木偶,风味小吃,可安韶诺却并无半点玩乐的兴致。她坐在城门附近有眼没眼地看着来回走动的守城官兵,心情一落千丈。‘明明说好会陪我的……’
安韶诺的身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人,他顶着个猪头,像根火柴棒一样摇晃着靠近。安韶诺转眼一看,原来是‘筷子’,对他飘了个白眼继续发呆。
‘姑娘一人在此作甚?’
‘原来你会说人话~’她没好气。
‘呵~年纪轻轻脾气还不小,’筷子挠挠后背,问道,‘同你随行的那位公子呢?’
‘关你什么事~’她竟然会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
筷子吃吃笑起来,‘不会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吧?’
安韶诺‘呸’了一声,驳道,‘我哪有跟他闹别扭,是他自己不见了。’
筷子又问,‘那你坐这儿是不是在等他?’
安韶诺反问道,‘那你坐在这儿是不是又想偷我东西?’
筷子仰天哈哈大笑,震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口中喃喃着‘有趣,有趣’,瞧这范儿,真把自己设定成‘隐士高人’了,其实不过是个骗子而已。筷子乐完,对她说道,‘我虽骗人,但不绝人后路,,偷取别人的钱财自当要留给他们些回家的路钱。我见你现在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是那个紫蓝香囊,怎好意思出手~’
明明是个小偷骗子,装什么高人义士。安韶诺撇了撇嘴巴并不答话。
‘姑娘,我一天见你两回,回回被你牵连惨遭毒手,真是有缘……’筷子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你如今落难,要不要去我家歇个晚上,明天再出来等那位公子……’筷子见她不说话,又说,‘你是不是怕我骗你?’
安韶诺冷哼一声,‘你要是有个像样的家,怎么还会出来行骗?你家说不定还没这儿好呢~’她伸手拍拍当下坐着的木板。
筷子又是一阵狂笑,指着离城门最近的那座民宅说道,‘那就是我家,你同我走到门口便是。我若骗你,你叫守城门的官兵抓我好了。’言罢,便拉起安韶诺朝着那屋子走去。安韶诺好奇他的话,也就跟着他去到那里,见他不慌不忙地开锁进屋,更是想要看看他屋里的样子。
筷子朝屋内唤了一声,宅内顿时灯火通明。从里屋走出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生地清丽秀气,穿着简素得体。她对着筷子唤了声‘老爷’,当即把安韶诺惊在原地动弹不得,这两人年纪一大把地在玩角色扮演么?筷子抖动着削尖的肩膀,从女人手里拿过一条热乎乎的毛巾,将脸上的污垢擦了个一干二净。女人又从一旁拿来另一条毛巾交于安韶诺手里,然后挽着‘筷子老爷’入了里屋。
安韶诺环视这间外室,室内的桌椅摆设皆是手工编织的竹器,从竹凳到竹椅、从竹桌到屏风,颇有怀化赖爷爷家的格调。这时,‘筷子’从内屋幔帐内探出个脑袋,招呼她赶快进去用饭。
小妮子闪进了内屋,筷子早已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袍子坐在饭桌前等待。这件不合身的的大长袍裹着瘦小的‘老爷’大人,远远看去就好象夹着根油条的‘包脚布’。安韶诺自知是到别人家做客吃白饭应当安分守己注意礼仪,生生地把笑意吞进肚子里,看见筷子和那女人已盛饭动筷,自己又饿了整整一天,也就不客气地扒起饭来。筷子一边叫女人给自己倒酒,一边拿了个鸡翅膀生猛地啃着,大概是由于吃地过狠过急,没过多久就倒下了,一颗火柴头样儿的脑袋架在桌上直打呼噜,女人朝内屋呼喊了一下,里面走出来两个小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筷子抬了进去。安韶诺的思维有些紊乱,这宅子里到底有多少个内屋?这家人到底有多少个下人?
女人笑了笑叫她不要介意,说那两个孩子只是邻居暂时寄放在他们家的。
‘凭筷子的为人,就算那两个小孩是他拐卖来的我都不感到意外。’安韶诺给自己舀了碗红豆汤,幽幽地说着。
‘姑娘真是抬举他!’女人抿嘴一笑,又给她加了块桂花糕。
二人吃吃笑笑过了一个时辰,那两个小童又出来帮忙收拾了碗筷。
从那女人口里知道,原来筷子姓吴,本是永州府一大户人家最小的儿子。从小不喜欢读书上学且胸无大志,家中兄长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吴筷子混混碌碌地活到二十多岁,既不想谋个官职又不想下海经商,只喜欢在家摆弄些手工艺品,研究些绘画杂耍,久而久之练就了‘乔装打扮,眼明手疾’等等不入流的本事。他的兄长在外嫌他长得单薄,皮包骨地毫无大家风范;在内又烦他不务正业,成日东游西荡看了眼累。正值那时他老爷子又快翘辫子,为了争夺遗产,干脆给他套了个‘家贼’的帽子将他扫地出门。那女人原是吴家的大丫头,又跟筷子极好,就跟着他出了吴家,后来嫁给他做老婆。二十年后,吴家的兄长做官坏了事被满门抄斩了,只有吴筷子一人没受牵连……
女人又说,‘你别看他黑黑瘦瘦没半点福相,他可从没让我受过委屈。虽然平日都做些不起眼的小本生意,有时玩性一起还干些傻事……可他是个好人,是个软肠子~’
安韶诺一想到吴筷子那颗火柴脑袋,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她感叹他一把年纪竟还十分单纯——非但不与她计较两次群殴的事儿,甚至还招待她回家留宿,心里只觉得难受。她挠挠脑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同女人支吾,‘他的头……他的头……’
女人摆摆手,‘这么多年来,老爷都没像今日这么畅快。我先不管他的头怎么了,姑娘能来就是好的。’
安韶诺鼻子一酸,只跟女人说要出去吹吹风,呼啦一下奔出屋子,缩在宅院外的柴草堆上哭了起来。今天有太多煽情的细节,先是一大早遇上筷子痛哭流涕,后来又遇上个专情的马夫时不时地提及自己的亡妻,最后又是筷子的老婆给她下了一记猛药,然后她又想起与金溪零的不快,又想起与尉祯玄的决裂,又想起自己模糊不清的记忆,又想起绝望渺茫的未来……又想起,又想起,她一时恼怒,捡起根木柴使劲向前丢去,‘穆笑棋,你死到哪里去了啦~’
木柴一丢出去就没了声音,安韶诺觉得奇怪,红着鼻子抬头向前探望。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站在她面前,手里装腔作势地握着把扇子。他只当安韶诺找他找地恼火发脾气,忽见她满脸鼻水泪水的狼狈样子,连忙俯身问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