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存问同潮生都在二楼的窗子前看着聂行简与容宓儿步进诊所大门。
袁存问没有想到聂行简还带了未婚妻来。聂这样做,有什么用意?他一边想,一边看了看潮生。
潮生小小的脸雪白,嘴唇紧紧的抿起。她的眼帘下垂,袁存问无法观察她的眼神。
他突然有了要保护这个女孩子的念头,虽然他将要深入的研究她,可是他仍不希望她此际受伤害。他不是一个过分敏感的人,可是,他也察觉到了潮生对于聂行简那样一份特别的少女情怀。
他轻轻咳一声,说:“潮生你还不下去欢迎你聂大哥?来我陪你下去。”他牵起潮生的手下楼去。
潮生默默的让他牵了一段路,到下楼时才醒觉过来,把手往后一挣。
袁存问没有硬要去捉回潮生的手。他大步走下楼,对着聂行简打招呼:“聂少,来得真快。这位是容小姐吧?真人比照片还漂亮许多。”
容宓儿笑了,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住随后下来的潮生。那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并不见得大方,有点瑟缩样子,小小声的叫了一声:“聂大哥。”然后便没了下文。
容宓儿看得出来,对方望向聂行简时,眼晴里分明闪过一丝热切神色。
她挽住聂行简的手臂,轻笑:“行简,这位小姐,你还不替我们介绍介绍?”
聂行简感觉到了容宓儿的紧张。他有点好笑,但又有点自得。轻轻拍拍容宓儿的手,他说:“宓儿,这是潮生,算是聂家的远亲吧……潮生,来,见过你的未来大嫂,宓儿。”
这个时候,容宓儿牵着的小狗突然对着潮生狂吠起来。
潮生往后退了一步,退进楼道的阴影里。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才过一瞬,她终于轻轻的唤了一声:“大嫂。”声音在狗叫声里显得尤其细微,不过,容宓儿听清了。
她满意的笑了,娉婷的对着潮生走上前去。聂行简一手拉住她:“宓儿,你就留在这里。”
天哮的吠叫声令他微觉不耐。他对潮生说:“潮生,你先回房,我还有话要与小袁说。”
满屋的狗吠中,潮生轻轻的应了一声。
从她来到这陌生的地方,聂大哥还是第一次对她面对面。他的神情,这样疏离,与她暗地里期待的相处情形差得太远太远。
她心里,禁不住的怀念起荒岛上相处的时日。
而且,他身边,伴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紧挽着聂大哥的手臂,她的姿态,是无可争辩的占有宣告。她一直注视着潮生,神情似乎友善,可潮生觉得心悸。容宓儿笑得弯弯的眼睛望向她时,有一种针尖般的冷意。
潮生不笨。也许荒岛孤寂的生活令她显得单纯,可是入世了这么十几二十天,她已经学会了察颜观色,也懂得了人际关系,原是复杂而微妙的。
况且现在容宓儿挽着聂行简的手站在她面前的情形那样熟悉。那是八点档电视剧里最常出现的情形:情敌狭路相遇。
不,她连情敌的资格也不够。这刻潮生悲哀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配角。原来荒岛上聂行简对她的亲近,全是她的一厢情愿与自以为是。
而事实上,聂大哥身边,从无她的立足之地。
潮生踉跄的后退。一直退到背心抵住墙壁,她才如梦初醒。
似乎并无人关注她的情绪。那只小狗仍在持续的对着她吠叫,不屈不挠的。也许小狗对她的敌意,就代表着它的主人的心意。
聂行简眼尾也没扫向潮生。他径自对袁存问说:“不然我们去你书房?喂,宓儿第一次来,你怎么茶也没有一杯。”
袁存问笑着说:“怎么会这么怠慢贵客?来来来,上边请。”
三个人一条狗一起上楼去。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不约而同的不看潮生。似乎,潮生只是透明物体。
不,容宓儿没有当潮生透明。她特意堕后一步,然后,冷冷的瞥向潮生,然后,脸上重新现出笑意。
那是一种混和着得色,透着讥诮,还掺入了几分优越感的笑意。看着潮生的失措与生涩,看着聂行简的冷然与疏离,她已经相信,面前的小丫头,不会有机会成为她的情敌。
她翩然的自潮生身边走过,姿态优雅,裙袂飘飞间带出一股香风。
潮生胸口如受重击。
她这样美,这样高贵,这样有女人味。难怪她会成为聂行简口中的“未来大嫂”。这一刻潮生心中深深自卑。
她的身子贴着墙边,往他们上楼的反方向缩一缩,再缩一缩,退到了两面墙壁相交的角落。
这一刻只望身子可以缩得无限小,好让聂行简他们不要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粗蠢的、笨拙的自己。
聂行简果然没有望潮生。他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要到这个时候,在潮生眼睛忍了很久的泪,才终于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聂行简进袁存问书房的第一句话就是:“潮生那病毒,真的不会传染吧?”要是听到这句话,保证她泪下得更急。
袁存问一怔,这才明白了聂行简刚才刻意回避的态度所为何来。他再信誓旦旦保证:“不,没有传染性,否则我敢放她满屋子乱转,连隔离服也不穿一件?”
聂行简这才放下心来。他自公文包里取过潮生的护照证件递给袁存问:“拿去拿去,催得这么急,还差点让我含冤莫白。”他含笑瞥一眼身边安静坐着的容宓儿。
容宓儿娇嗔的横了聂行简一眼。袁存问立刻垂下眼假作检视证件,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若不是因着容宓儿看到护照生疑,聂行简此刻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吧?
果然,聂行简只再与他说得几句话,便站起身说:“咱们彼此都忙,就改天再联系吧。潮生的病,就由你全权负责了。”
袁存问连声应承,殷勤的把两人送出门去。
转回头来他便打电话订机票。忙乱中他有去一探潮生。潮生抱着膝坐在她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眼神空洞。
袁存问自问不是一个善于安慰女孩的人。他默默的退出去。
晚上他又拨电话与约诺夫教授。“教授,对,是我,袁。我明天就乘飞机过来。需要准备些什么?不,我自已召车,你不必来接我……”
“实验室准备?我需要哪些设备?这个……”
“我要进行的课题?”
袁存问想了一想。他想要进行的试验,很难完全保密。他需要教授的协助,而教授……根据他几年的了解,他绝对也是一个只专注于学问本身的人。
况且这个巨大的秘密,在他心里埋了十余天,他连做梦,也在想这件事。这一刻他突然有极强倾诉欲,何况教授也是行家,他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兴奋。
权衡再三,袁存问答教授:“我要研究有个有异于常人的呼吸系统生成情况。需要手术解剖全套设备与录像设施。不明白?教授,您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一个两栖人,教授,有着水陆两套相对独立的呼吸系统……”
他的陈述让一声惊呼所打断。他含着笑,听着教授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的惊呼。
“是的,所以需要进一步的检测。”待教授的情绪平静一点,袁存问答他,“根据X光的结果,她的鳃就在肺部以上。对了教授,还需准备超声波发生仪、次声波发生仪与超声波记录仪,我怀疑她体内尚有类似于海豚般以声纳定位的功能,我曾悄悄在她房间里播放过超高频的声波,她马上转头倾听……只不过现时设备不足,此次来我还需要扫描下她的脑结构与听觉部分器官……”他连珠炮似的说着,声音不自禁的越说越响,十分兴奋。
“你需要记录……当然……希望我到达时,设备已经可以到位……是的,我怀疑她可以发出比普通人类更高频率的声波,这样才可以与她能感觉到高频声波的能力相匹配……当然这还是设想,需要我们通过实验验证。”
“是的,我觉得打开她的腹腔是必要的……仅体外观察无法观察到她那个类似于鳃的器官的内在结构……嗯,所以需要录像设备,打开她腹腔时进行摄像供以后研究……我估计只需要切除一小块组织,就已经够我们作为研究标本了……”
“当然,DNA也需要研究。她的血液样本很正常,RH阴性,这虽然属于较为少见的血型样本,可是也并不出奇……教授,这真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奇迹……”
袁存问说得兴高采烈。这个时候,书房门传来“砰”的一声响。
他惊跳,放下听筒赶到门口。一个纤细人影正消失在楼梯口。
是潮生!
她听到了什么?
袁存问心里闪过这样念头,可是,并不太过担心。因为他与教授通话时,都是用的法语……潮生怎么可能懂得法语?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他门口徘徊,然后匆匆下楼去?
袁存问扑回房里拿起听筒对着教授叫:“教授,有点事,我们稍后再联络。”他挂上话机下楼去。
今天潮生的情绪很不稳定。那也正常,今天聂行简的表现也太无情了一些。
也许她是想找人倾诉,可是找到他,却又发现他在打电话,不便打扰?袁存问一边想着,一边蹬蹬蹬下楼去。
咦,理疗室与他通常坐诊时的那间屋子都没有人。难道去了小花园?袁存问正想转到花园找人,一转头,平时晚上必然关上的大门竟然开了一线,他大惊。
难道潮生跑出去了?她怎么会?她完全不认得路啊!
难道今天下午受了刺激后,她想来想去,想回聂家去找聂行简?
不行,她这样闹,会影响明天的登机计划的。
袁存问匆匆赶出门去。他四下张望。
长街的一角有白影一闪。袁存问马上向那边追去。
那边并不是去聂家的正确方向。袁存问有把握潮生顶多乱闯一通,最后还是要回来的。
他跑出五十来米,转过街角,就发现潮生的身影在前头不远的十字路口,垂着头,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
他扬声呼:“潮生……”
潮生身子一震。她飞速的转头一瞥,出乎袁存问的预计,她竟然向前飞奔。
匆匆回顾间袁存问觉得潮生脸上似乎满是害怕戒惧。
他心里一凛。来不及细想原因,他的身体已做出最忠实反应,大步奔出,向潮生追去。
“潮生……潮生……你这样在马路上乱跑很危险……”一边跑,他一边大声的叫着潮声。
夜深了,马路上并没有人。就是车也很少驶过一辆。不奇怪,这里原处郊区。
不管袁存问怎么喊,潮生仍是往前直奔,用一种异常决绝的姿势。
不愧是在野外长大的孩子,她奔跑的速度极快,纤长的双腿轻捷的交替着前奔,那是象小鹿一样灵活身姿。袁存问竟然追不上潮生。
“潮生……潮生……”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在后边边跑边哀求的叫着潮生。
她一向是个体贴温顺的孩子啊……怎么会突然跑出来,难道是今天下午受刺激太深?
“你要找你聂大哥是不是?你停下来,我开车送你去啊……”他追不上她,只能诱哄着她停步。
可是潮生听若未闻。并且,并未慢下奔跑速度。袁存问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最后,袁存问眼睁睁的看着远处小小的身影在夜色里那么一晃,然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袁存问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仍是不明白今晚的变故是如何发生。他不甘心的望着潮生消失的方向,期待着她会回心转意,走回这里。
可是没有。夜色愈发凄迷。不时有车开过袁存问身边,又呼啸而去。
潮生始终没有再出现。也许她已经跑出很远。
袁存问越等,心里越空。越等,心里越失落。
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揪住了他。如果潮生不回来了,他的研究怎么办?他要找到她!他绝不能让她就这样消失掉。
他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向着潮生刚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潮生还能躲到哪里。她没有身份证件,不熟悉这个城市,甚至,她认识的人,也只有聂家的人与他而已。
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他不怕她逃到哪里去。甚至,袁存问联想到这样一个美妙的可能:如果潮生是跑回她的家人那里去……
是啊,受伤的小兽,也爱躲回自家的巢穴里舔伤口。袁存问想到潮生有可能回去她家人那里,心里泛起一团热烘烘的气息。
他改变了目标,转而向诊所奔回。气喘吁吁回到诊所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拨一个号码:“小赵吗?我袁存问。你可以马上来我这里吗?需要借助你的侦探社替我找一个人,或者,找一群人……”
不能报警寻人,万一潮生的身份引起警方的疑心怎么办?袁存问只想用一种不张扬的方式达到目的。
潮生静静的站在海边。
她象一只小兽,拼命的逃奔,奔着奔着,她闻到了海风独有的气息。于是,她来到了海边。
非常茫然,有很大一段时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今天才又知道人心原来可以这样险恶。解剖……潮生看电视片时并末感觉如何可怕,可是想到一柄手术刀将剖开她的身子,将她体内的器官翻翻拣拣,就禁不住的一阵恶心。
她两只手交迭抱在一起。有点冷。
也许冥冥之中,还是有哥哥在守护着她。她听到了袁存问的电话。并且,听懂了那通电话的内容。
袁存问讲电话时,并没有太过顾忌。书房门只是半掩着,他也没有控制一下音量。那音量,足够让她隔着门也听清。
也许他认为诊所里的助手小王与她,都听不懂法文,故此这样大意。潮生唇边泛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可是,真是巧,她这么一个来自荒岛从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偏生听得懂法语。
那还是若干年前,也是一场暴风雨中,她救了一名高鼻蓝眼的异族女子。在荒岛寂寞的岁月里,那名女子……苏菲亚,教会了潮生说她那个种族的语言。甚至,还教了她简单的拼写她们那里弯弯曲曲的文字。
潮生眼里闪过黯然的神色。
苏菲亚后来还是死了。她是潮生救的第一个人。她令潮生的荒冷岁月中,感觉到了温情。故此潮生常在暴风雨过后的大洋中寻找海难失事的人。她愿意救人。不,不是因为她有人道主义之类觉悟,也不是她想寻求他人感激。她只是想在救人以后,换取到一点类似于温情之类的东西。
她一直,是个寂寞的孩子。
这次救了聂行简。他在水里紧闭着双眼的样子十分沉静,真象潮生自己的哥哥。潮生禁不住对这年轻的男子额外产生出亲近情绪。
潮生轻轻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毕竟不是哥哥啊。其实,他醒过来后,她已经在他身上,找不到类似于哥哥的影子了。
他是那样一个睥睨众生的男子,怎么会象哥哥。哥哥……是温和敦厚的。
可是她还是喜欢他了。也许是太寂寞,她乐于听着他指使她做这做那,沉迷于他的每一个微笑,或是拥抱,甚至亲吻。就是他对她生气,她也是喜欢的,荒岛上,已经许久没有可以与她交流情绪的人了。
只是,原来,她本无在他生命里立足的资格。
潮生不怨恨聂行简,真的。她甚至也不怀恨容宓儿。他们原是最登对的一对,而她……误入了这红尘世界之后,她才知道,她原来这样笨拙与无知,甚至不配做他们脚下的一片泥。她自惭形秽。
况且……她不是平常人。
恍如前生的旧事,那么久远,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可是此刻,象一个噩梦,潮生耳边又响起多年前那一声声惨厉的呼声:“你是妖孽……你不是人……”
“啊……不……”潮生捂住耳朵,大力的摇头。不,她不是妖孽。她只不过……略为与常人不同了一点点而已。
以前不明白自己有异于常人的原因。今天大概从袁存问的那通电话里明白到,她……她比旁人多长了一对鳃。鳃,那是什么东西?
她只不过,是比常人能更长久的潜在水里而已。这样也要剖开她的身体检查究竟?
潮生再打了一个寒噤。
这个世界,险象环生。人心,比大海更诡谲多变。潮生只觉负荷不来。荒岛,或是茫茫大海于她而言,反比这人世间更为安全。
可是……潮生又对这人世,生出了隐隐的留恋。
她可以纵身茫茫大海,回到她以前藏身的荒岛。她知道自己可以胜任长时间的游泳。但此刻,潮生不舍得离去。
纵然这万丈红尘险恶无比,可是,也有太多让潮生舍不得的东西。
一按就带来光明的电灯。一拨就可以出热水的水龙头。呵,泡在浴缸里洗个香喷喷的玫瑰浴简直是至愉快的享受。并且,这些天来吃的食物,几乎餐餐不重样,哪里是荒岛那样简陋的吃食可比?
聂大哥甚至替她准备了许多美丽的衣服。他对她……还是不错的。
潮生苦笑。她也舍不得聂大哥。纵然他只能仰望,潮生也想可以留在他附近的地方,偶尔可以看到他,这样就好。
可是,潮生现在也略通世事了。她明白,让聂行简白养着她,看在别人如容宓儿眼里,大不寻常。容宓儿是聂行简的未婚妻,她怎么会让潮生白住在聂家?潮生很感觉到了容宓儿对她的防备。
那么,她如何才能在这险恶的红尘立足?看电视里所讲述的,再看看身边的人,每个人都要工作以维持不同的生活水准,可是她能做什么?
潮生无意识的看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可以胜任什么工作?要怎么样,才可以租得起房子,付得起生活费用,让她立足在此地?
潮生没有信心。她甚至不会写字。不会任何一项谋生技能。
原来生存,在哪里,都是这样的不容易。
还是黑威黑妮它们好。它们在海洋里,自由自在,好象不会象潮生这样,有太多郁结心事。
潮生的心,一动。
黑威与黑妮,还有其它的海豚朋友……她真没良心,到了这红尘世界以后,马上目不暇接,这么多天来,都没想过陪她度过寂寞岁月的伙伴们。
潮生轻轻撮唇作哨,传出讯息:我亲爱的朋友们,来陪我吧。我现在很不开心。
她静静的站在海边等。
想到还有朋友,彷徨郁结的一颗心,仿佛又感觉到一点暖的气息。虽然,她的朋友不是人类,可是,它们能予她的温情,多过人类。
潮生静静的等。
等很久,还是不见她的海豚朋友。无需看海面的动静,它们出现时,潮生都可以远远的就感觉到它们来临的信息。
难道,连它们也抛弃她了?潮生心里刹那间失落无比。
不,不会的。潮生再次撮唇作哨。这一次的讯息内容十分紧迫:快来救我,我需要你们!
她鲜少用这样的信息去吓她的朋友。可是这刻,它们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浮木,如果它们也不来陪伴她,她真的要觉得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东西,与她有着联系。
她是茫茫世界遗落的一颗孤独的石子。整个世界都已将她遗弃。
她发出的讯息,愈来愈强烈。
潮生不知道,明阳市这一带的水域,太多船只来往,太多声波在水下交织,海豚们已自动把这片水域划作危险区,早不会游近这里。
它们当然接收不到潮生的呼唤。
潮生心里,越来越伤悲。
连以为最忠诚的朋友也不理会她的呼应。天色已渐亮,潮生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急骤的脚步声响起。
潮生愕然的回头。微明的晨曦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大堤上奔下,笔直的向着她所在的海滩扑过来。
潮生警觉的往一边让。不,不是袁存问,这名男子比袁存问起码高出半个头。
他的目标也不是潮生,他直接奔进齐膝深的海水里,四下张望,然后脸上露出茫然神情。
潮生讶然的望着来人。
他在寻找什么?这样微明的光线下,他能找到什么。
正在心里暗忖,男子已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恍然神色。
“刚才呼救的是不是你?”他向着潮生走近两步,细细打量着她,然后,换上了肯定语气:“莫名其妙鬼叫个啥?还呼救,听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他的语气太过恶劣,潮生吓得退了一步,呆呆的看着来人。
微明的光线下,潮生大概可以看清面前的男子。其实他长相不错,轩挺的眉,略微上挑的桃花眼,脸部的轮廓线条清晰,不输潮生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男艺员。穿着极普通的一件浅蓝灰色衬衫,卡其布长裤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布袋子,十分休闲。可是,他的神情……好骇人,冷凝的一张脸,眼里闪过暴戾神色。
看潮生没有回应,他又低咆:“现在来装什么天真,知道错了没有?”
潮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若是说她发出召唤海豚的信息……明明以前苏菲亚与聂大哥……他们都听不到她发出的哨声,他又怎么可能听到?
而且,面前的人,神情实在不友善。潮生最不会应付这样对她露出敌意的人,一时呐呐不能作声。
那人哼了一声,往岸上走来。潮生直觉的以为男子是要来对自己不利,尖叫一声,斜斜的奔进海里。
袁存问那里带给她的惊悸情绪还未过去,潮生本能的一个鱼跃跳进海里,然后拼命往前游去。
男子先是一怔,然后了然般一摇头,收起一脸凶相,露出好笑的表情。
在海水温柔的包覆中,潮生感觉有了一丝安全感。这时她才想到,自己是否有点反应过当?
一段美妙的音波在她脑海中响起。是她的海豚朋友回应她的召唤了吗?她惊喜的回头往声波的来处望去。
不,不是她所希翼着的朋友。那声波的来处,分明传自海滩上,带着点诱哄意味,召唤着她:来,快来这里。
潮生迟疑的掉转身子。
要游回去吗?这个人……能懂得海豚的语言,应该不是坏人?或者,他只是看着凶一点点而已……
潮生并不舍得离开她才涉足的这座文明城市。此刻她心里又多了一点希望,迟疑着,她终于往回游去。
男子在岸边蹲下来,望向她。此刻他收起脸上的凶恶神情,在微明的晨光中,俊美无比。
原来一个人的神情改变,会给人带来这么大的观感改变。潮生现在不怕这名男子了,可是还是有点怯怯的,停在离岸边大约两米的地方,与男子对视。
对方先对她笑了,以示亲切,露出一口洁白牙齿。他说:“喂,你是哪个族的?你的父母呢,你成年没有,他们怎么任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笑又再驱走潮生心里一点惧意。她站在水里回答他:“我……我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怎么来到的这里……”
男子哦了一声,脸色变得严肃。“你是孤儿?”他问。“你的父母……难道他们走以前,也没把你托付给什么亲人照顾?”
潮生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眼前的男子虽然神情严肃,却令她产生出一点点亲切感。她答:“很多年……我一直是一个人。”
想到来到这个城市之前的寂寞日子,潮生的神情,带出一点怆然。
男子好象明白了,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神色。他伸出手来,“来,你是否需要帮助?如是,你可以跟我回去。”
潮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面前的这名男子。他们最初的相识过程并不愉快,他令她害怕,可是在之后的相处中,又带出一点亲近的气息。想一想,潮生决定听从心里的直觉——这是一个可信任的人。
她起身,向海岸步近。
男子伸出的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掌心略为粗糙一点,有薄薄的茧。这是一只让人可以产生信任感的手,潮生的手在他的手里颤动了一下,然后乖乖的让他牵着上了岸。
他端详着她,伸手替她把额上一绺湿发掠到耳后去,象对待邻家小妹的方式,亲近但不暧昧。潮生的心微微的柔软,她在心里期望,但愿她的直觉正确,没有信错人。
她轻声问:“你为什么……懂得它们的语言?”
男子一怔,然后从裤袋里取出一个小小铁盒子:“哦,这个是超声波发射与接收仪器,你也有这么一个吗?所以发得出超声波召唤它们。”
潮生似懂非懂。她正要说话,这个时候,又有脚步声响起。男子与潮生都马上转头往声音的来处看。
防波堤上,跌跌撞撞跑来了一个人。
他显然是来找人的,且目标正是这名男子。大概他刚到目视可以看清男子的距离就已经开始叫着:“老大……老大……你怎么啦?”
男子牵着潮生的手,迎向来人。“小杨,怎么老这么毛毛燥燥的?什么事?”
小杨疑惑的打量着衣衫半湿的男子,与他牵着的那名女子。不过,现在不是求取答案的好时机。
“老大,”他急急的说,“马上就日出了。反光板都布置好了……明小姐跳脚呢,她说要是误了今天的拍摄,她会……”接下来的话有点难听,所以他有点踌躇,不知是否该说给脾气不太好的老大听。
“哦,该死!”被称为老大的男子飞快的回头一望,海天交接的地方,已经有着一道金边镶嵌在那里。他马上放开潮生的手,对小杨吩咐:“你负责照顾她。”然后朝着小杨来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