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云,圆脸偏胖中等身材,四川口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她是在刘琳的一审判决后得知此事。记得那天周二,是所里下午每周的例行工作报告会,会议开始没多久我的手机就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为了不影响会议调成“静音模式”,同一个电话号码又接着打入了几次才平息。晚上八点多电话再次响起,接通后那边急切地问:“是齐雯齐律师?(停顿了一下)给刘琳打官司的那个律师?”
我应声,对方紧接着又说:“我认识刘琳,我有话要说。”那边有些哽咽。“可以吗?”
“明天晚上八点在XX街XX茶馆见面行吗?”我询问对方。
“好好好,谢谢齐律师!打扰了。”
刘琳的案子一审已经结了,因为重要的证人不出庭,刘琳的审判结果只能认定她是故意杀人。再次上诉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为了寻找魏大忠。我可以以工作为由推掉与案件无关的约会,但是道义不允许我这样。
在约定的地点我见到了徐惠云,她已经提前半小时到达。她起身走过来迎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眼角的鱼尾纹跟着拧巴在一起,两只手伸过来想要握着我的手。我伸手过去握住她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回应她“你好,请坐”,把她让进座位里,缓解了她刚才僵硬的笑容。徐惠云的眼睛红肿,想必刚才哭过,在等待我的这半个小时里她都想了什么想告诉我?
服务员端了两杯花茶过来,徐惠云显得有些拘谨,她的两只手捧着茶杯,手指不自主地摸索着,她在为如何开口而犹豫不决。我看出她的紧张,端起茶杯,先贴近鼻子嗅了嗅,然后慢慢喝了一小口,称赞这茶不错。她望着我,双手从茶杯上移开,心定了下来,身子坐直对我说:“齐律师,你一定要帮帮刘琳,她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她绝对不会杀人的,我敢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的!(叹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我能留住她,也许今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说着说着徐惠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让她稳定下情绪慢慢说。
“我咨询过律师,他们听我说过这个案子都告诉我法官判她有罪,判她十年有期徒刑是符合法律法规的。她失手杀人哪能没罪?一条人命呐!这些我都晓得,可她不是被逼的吗?法官明鉴,她也是受害人,十年啊,人有几个十年光景?不能少判几年?”徐惠云泪眼模糊地注视着我,希望我的话能带给她一些希望。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注定要让她失望,也会浇灭她仅存的那点希望。我相信她会挺过来的,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事实,我坚信这一点。
“是的,法院判处刘琳有期徒刑十年没有任何纰漏。刘琳供认了她的作案经过,警察的调查取证还有现场指认都证明刘琳失手杀人,其他证人证言不能否定她犯罪的事实,法官法规判处犯人不能不依据犯罪事实和证据处理。”
徐惠云打断我的话,“这我晓得。你们是公家人说公家话,公事公办。我就是想为这孩子求个情,你们认法律不讲情面,我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啊。她有罪,但是你们能不能适量减刑?她吃了不少的苦,不能因为这事就彻底毁了她!”
徐惠云的话多少有些斥责我不讲人情,我知道她并非指责抱怨我的不留情面,她更多的是气恼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你放心,这个案子是我接手的,我一定尽心尽力。”我欲言又止。
徐惠云抹净泪水,接着说起她第一次见刘琳时的情形:
我记得那天很晚了,我正要关店门时看见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知道是个女娃。我当时想这么晚了这娃怎么不回家?于是就多嘴问了句。她说她没有家了,我一听就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家?仔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父母都不要她了,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的妈呀,这娃不是被拐卖从人贩子手里逃跑的?她说她没有被拐卖,真的是从家里面跑到这的。
夜黑风凉,娃身上穿着单衣,我赶紧把她领进店,问她饿不饿?她点点头。刚好我店里还有没卖完剩下的面包,她吃了好几个,狼吞虎咽的可能有几顿没吃上,倒了一大杯水也见底了。
天底下哪有父母不要自己的娃娃,除非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这娃肯定是和父母赌气才离家出走的。我想留她一晚,明天她想通了自然就会想回家。
她抹抹嘴,说她姓刘,叫刘玲,王字旁玲珑的玲,后来自己改了后面的名字。她向我道谢,问我可不可以留她一晚。我找来店里的几张长条板凳拼在一起,上面铺了一张薄毯子。找来找去店里就这些东西,连盖的也没有。她说没事,比在外面(露宿)强多了!那晚她就在我的后堂厨房里凑合了一夜。我明天还要赶早,有人订了一些奶油面包,徒弟走了一个,我人手不够,没有盘问她为什么离家出走,提醒她不要玩火,我就先关门回去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开门走到后堂开灯挖面准备和面,她听见响声从凳子上爬起来,问我需要帮忙吗?我见这娃有眼力见,招人喜欢,就让她把店里盛面包的托盘都清洗一下,然后打扫一下店里和店外的卫生。她干活倒也还行,不偷懒耍滑,看我揉搓面粉她突然求我收她为徒,她不要工钱,管她吃住收留她就行。我一听,这可不行。这不是为难我吗?万一她父母找上门怎么办?她又是个娃娃,这我有理也说不清啊。她不依不饶地求我一定要收留她,让她干什么都成,让我好人做到底不要赶她走。她爹跟外面的小老婆跑了就再也没回过家,她妈守着婆婆跟村里一个老单干户拉扯不清。村里人嘴杂,瞧不上她娘俩,骂刘琳是没人要的娃,狗娘养的小杂种;骂她妈骂的更难听,什么死三八,骚货,臭不要脸的,贱人婊子。不受村里人待见,她回去就是自寻死路,没法抬头做人。反正横竖都是死,她说死也要死在外面。
我徒弟小严,严倩倩比刘琳大四岁,她在一旁听了刘琳的这番话感同身受,求我接纳刘琳收她为徒。我犹豫不决,看她的眼睛不像是个会撒谎的娃,考虑再三我不敢轻易收留她。刘琳“噗嗵”一声跪在地上乞求我,我扶她起来,她说我不答应她就一直跪着。见我仍不发话,小严也拉着我的胳膊央求我答应了吧。我不是怕工商部门或者警察来查我,这店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有我老公。我让刘琳暂时先留了下来,上午我老公送饭过来,我与他商量此事,他说他不管。那我就做主把刘琳给留下了。刘琳在这进进出出的外人总是要问的,我就告诉外面那些人她是我侄女,这样她出门跑腿也不会招人言语。
我有两个娃,大女儿小娟小刘琳一岁,儿子小平当时才九岁,两个娃都听话懂事,不需要我太操心。刘琳当时也还年纪小,才十四岁,把她一个人留在店里过夜我不放心,所以我决定把她带回家,让她和我大女儿挤一张铺,我把那床加宽多添几块木板就成,小儿子就和我们大人睡一个铺。
起初,我以为两个娃听话懂事能接纳刘琳,又差不了几岁肯定可以合得来玩到一起,可谁能晓得我这两个娃合起伙来捉弄刘琳?要不是被我撞见,可能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两娃会这么敌视排斥刘琳,嘲笑她没有爹妈。我训斥过娃们,教育娃们要有同情心,可这根本没用。我只好买了个折叠铁丝床,重新把她安置在店里过夜。
刘琳显得比普通的娃成熟,受了欺负也不给我说,她怕我这个当娘的打骂两个娃我心里不好过。唉,我这心里老觉得刘琳受委屈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教育好自己的两个娃。也怪我和我老公平时太贯娃们,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店里活很少让娃们插手。想着娃们还小还要念功课,就把他们留在家里,他们偶尔到店里来不是问我要零花钱就是看刘琳还在不在。我真不知道这两娃为什么会这么排斥讨厌刘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