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窝在土坑里。
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一圈金红色,不知是太阳初升,还是火把烧亮了树林。
直到听见晨鸟喳喳鸣叫,陈皓晓得天亮了,推了推旁边沉睡的人。
洛阴王打了个哈欠,实际上他并没有入睡。山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他没法离开,只能闭着眼睛假寐,心里是七上八下。
“现在怎么办?下山?”他身无半点武功,只能悻悻看着陈皓。
眼前这强壮的山贼,两天前还是他的猎物,现在却成了他惟一的指望。
陈皓伸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又迅速缩身,望着怀中昏睡的小孩,重重叹了口气。
“他大爷的……刚走一拨又来一拨,还有完没完?”
“你不是会功夫吗?”洛阴王不屑冷笑,“对付本王倒是厉害得很,遇到洛水大营的兵怎么就怂了?”
“老子带着小豆子完全可以出去,可还要管你这个拖油瓶。”陈皓坏坏地一笑,“要不王爷你自谋生路?”
洛阴王一听陈皓要扔下他,急了。
陈断头纵是危险,比起左相这种恶狼也要好上百倍。
左相连太子都敢杀,把他一个手上无权的太平王爷灭口,怕是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可皇家的脸面不能丢,他怎么好低三下四求一个山贼救他?只得冷哼一声,用赏赐下人的口吻道,“你要是把本王带出去,本王……赏给你黄金十两。”
陈皓看着他不说话。
“二……二十两!”
说完,洛阴王感到一阵肉痛。他的钱啊……
没想陈断头却毫不领情。
“老子不稀罕。”
“你……本王还不想给你呢!”
这么不给面子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洛阴王气得瘦脸发白,可又发作不得,只好长叹一声。
“老子是说真的。”陈皓摸了摸小豆子的额头,语气忽而严肃,“这孩子再拖会儿怕是不行了。我先带他下山找大夫,你乖乖躲着,晚上我再来救你!”
“喂,等等?”
“老子说话算话,你别乱跑!”陈皓抱着孩子,猫腰就要往小山坡滚下去。
洛阴王一把揪住他袖子,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陈皓抬头一看,只见远远走来七八个士兵,每个手上都拿着刀,神色严肃,似乎随时准备好了把遇见的人砍死。
他只得缩回土坑。
片刻,只听那队士兵的脚步声簌簌路过,有人说道,“听说了没,左相去挖洛渠了。”
“挖洛渠?干啥?放水淹山呐?”
“还能怎么着,咱守了两天那反贼都不出来,只能用这招了。”
“派人进密道搜,不是更快?”
“你懂什么?那山肚子里恐怖的很,进去的就没出来过……”
士兵走远。
洛阴王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凿开洛渠?!这老王八疯了!疯了!”他忿忿爬起身,“不行!我要去找他!本王的封地,他敢这么糟蹋!”
这回陈皓倒是镇定,把洛阴王扯下来,“你去了能顶用?”
“你懂个屁!他这一开,洛水县的田都得被淹!”洛阴王那单薄的小身板明显不是陈皓的对手,又急又气去打陈皓的手,“放开本王!”
“你刚才还说左相会杀了你灭口。现在你是赶着去送死啊?”陈皓任他捶打,抓着他不放。
“唉……”洛阴王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在土里。想着田被淹了,今年的税收不上来,瘦脸上一片阴云。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挨千刀的三弟啊……都给他招来些什么祸端!
陈皓见洛阴王满面愁容,以为他在担心洛水县的民生,对他的恶感瞬间少了许多,心想,这王爷虽然贪财,不过大是大非上还是有良知的。
看来,可以把孩子托付给他。
他把小豆子塞洛阴王怀里,“你把孩子看好了,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呵,本王为什么要给你看孩子?”被这草寇下命令,洛阴王更不高兴。
“让你看你就看!废话恁多,老子剁了你!”陈皓瞪眼威胁,见洛阴王吓得往后缩,他语气软下来,“好了好了,我就吓唬吓唬你。那老不死的放水淹山,我得下去把我姐和太子找出来!”
“本王的三弟身手了得,需要你去救?”洛阴王轻蔑地哼了声。
“你脑子被门夹了?山洪一来,那俩能逃的掉?!”
陈皓瞪他一眼,跃出土坑,向他出来的裂缝爬去。
……
苏芷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浅滩上。
浅滩在一个洞窟之中,洞窟的样子跟之前那些类似,只不过洞顶更矮些,透进来的光线更强烈。
光线……
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吗?
她迷迷糊糊想了会儿,自己似乎抱着黑影落水。抱着黑影沉下去的时候,她感到一阵安心,他安全了……
她记得的只有这些。
环顾四周,没发现黑影的踪迹,她松了口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赶紧起身,顺着河道返回。
走着走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想法:要是某人醒来发现她不见了,会着急吗?
她有些希望他为她着急,想象着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但是,恐怕他不会。
这人毕竟是个冷血动物……
苏芷纠结地想着,往前走出几步,突然踩到一个东西。
她愣了愣,捡起来一看,是一叠有些腐朽的竹书。穿书的麻绳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竹片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能够辨认。苏芷的心蓦地一震。
借着洞顶漏下的光,她勉强看清内容。
赈灾款项。账目。证词。
看了十几行,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这就是证据!
赫连明睿为了它们,不惜以身涉险来此搜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芷忍不住眉开眼笑,可转瞬又有些奇怪。
为什么,证据会出现在这里?
这也太巧了点。是老天眷顾吗?还是她属锦鲤的?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
她把竹书小心藏到怀里,去河边洗了把脸,沿着河道上游走去。
……
晨雾中。
两只军队在山坡两侧,沉默地对峙着。
千夫长认得对面的将领,那是兵部侍郎刘尚,左相的小儿子。
而刘尚手下的军队,是他同一个大营的兄弟。他跟对面的副将,前天晚上还一起喝酒吃肉。
他走到白昭跟前,抱拳行礼,“白大人,现在要怎么办?”
“听我命令。”白昭面无表情。
千夫长又道,“对面看着是友军,要不咱们跟他们通个气?”
白昭没有回答,安静看着千夫长,目光阴森。
千夫长有点怵这眼神,不敢再问。
现在的形势他大概有些明白:左相先从洛水大营带走一拨人,接着,太子的亲信白昭也来调兵。
这俩,是要在这里打一仗?
想到此处,千夫长额头爬起阵冷汗。
他上个月刚被擢升为千夫长,位子还没坐热,怎么就赶上了神仙打架?
如果自己所在的这方赢了,倒是好说。万一没赢,他这小头目肯定得被上头拉出去背黑锅。
千夫长正疑虑着,只听对面的人叫道,“左相在此剿匪,尔等速速归队,听左相号令!”
“我军奉太子之命,来此镇守!尔等听太子号令,放下武器!”这边有人回应。
双方互相叫喊了一阵,谁也说服不了谁。
队伍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千夫长侧耳聆听,发现不只是他一个人有此疑虑:太子和左相,两位都有对洛水大营的调兵权,他们该听谁的?
士兵的议论,白昭自然也听见了。
白昭出身行伍,对士兵的心理再清楚不过。
洛水大营并非殿下的亲兵,绝不会像他和白翰一样,为殿下拼命。
眼前这种局势,这些士兵只想保命而已。
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两边都是同一大营的战友,能不打是最好。要是非打不可,哪边赢面大,他们便向哪边倒。
总之,是一群墙头草。
眼下只有一个计策:“拖”。
在殿下出现之前,万万不能和左相起冲突。
左相比他白昭的威望大了不知多少倍,要是真打起来,手下这些兵会立刻倒向左相。
现在只有等殿下现身,亲自施以威压,让士兵倒向殿下,才可能赢过左相。
但殿下在哪里?
白昭饶是冷静,此刻心里也不免着急,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左相的部队将连云山团团围住,他带来的人根本进不去,寻找殿下更是无从谈起。
他万分后悔。那天夜里应该劝殿下一起离开的。
他竟然鬼迷心窍把殿下交给苏芷,千不该万不该……
双方军队还在互相喊话。
“归顺左相!”
“听太子号令!”
不一阵,喊话声被一阵低沉的巨响打断。
那声音来自远处,如同雷声隆隆,滚滚而来。
众人皆转头向山凹另一侧看去。
有人忽然大叫:“洛渠垮啦!”
只见天边涌起涛涛巨浪,山坡两侧,树木被连根拔起,洪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
苏芷走了约摸半柱香功夫,只听见一阵阵雷声似的巨响,源源不断从远处传来。
她正奇怪,却感觉脚下踩到了水……
暗河的水在涨。短短几分钟,已经淹没了通道,满过她的脚踝。
她心里一惊,难不成是山洪爆发了?
完了。
山洪爆发之时,若还待在山洞里,那就是死路一条!
这条密道在山腰之下,地势很低,洪水必定会灌满洞穴。
而山洪裹挟的树木、岩石和泥土,会堵住一切出路。
山洞里的人,绝不可能逃掉!
苏芷越想越急。赫连明睿在哪里?他还昏迷着吗?
希望他已经醒来,最好已经离开……不要来找她。
这种时刻,最忌讳的就是找人和等人。
往往能逃出去的人,却因为互相寻找对方,耽误了逃生时机而双双丧命。这种事情她见过太多。
思量着,山体的隆隆声越来越大,水已经漫过她膝盖。
她望着洞顶之上二十几米处的缝隙,手攀上藤条,往上爬了几米。
却停了下来。
她的求生意志驱使着她的身体向上走,但另一股强大的情愫在拼命反抗!
她听见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吼叫着,去找他!
隆隆声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完全淹没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看上去至少有两米深。
以这种速度,再过不到五分钟,这条密道就会被灌满。
不行,不能下去……除非她疯了。
她咬牙想向上爬,可心中那个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为什么要弃他不顾?”
“他身体还那么虚弱,说不定会死的!”
她蓦地想到他为她挡的那一剑,心口突然纠紧了。
她要去找他!
她一只手扒着藤条,控制住自己不被水冲走,往洞穴深处游去。
“赫连明睿!”
她不停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水流越来越急,苏芷使尽全身力气才能逆流而上。
游着游着,她忽而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该死……这种时候……
不行,要是这个时候昏过去,必死无疑!
阵痛越来越强烈,她试图把藤条系在腰间,把自己固定在洞壁上面。可手臂颤抖着,怎么也打不起结。
冰冷的河水冲在小腹上,苏芷感到五脏六腑一阵痉挛,手突然失去力气,松开了藤条……
她就像一片落叶,被湍流卷入黑暗的深渊……
她要死了吗……
昏过去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拦住了。
温暖,有力,轻柔地将她脱出水面。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看到那熟悉的轮廓。
那双绝美的眸子,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焦急,深深看着她。目光不曾挪开,像是一挪开她就会消失似的。
“你为什么不先走?”
赫连明睿一手抓住藤条,另一手紧紧将她箍在怀里,语气带着责备。
“我来找你……”她气若游丝。
“找我?你傻吗?”
他本以为她会自己先离开。没想到她竟然回来找他。
傻姑娘。
傻得让他心痛。
“你在这里……太好了……”她喃喃说着,浑身一松,昏睡在他怀里。
她说话声嘶哑虚弱。
却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