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已不足半月。
如果说,这段时间众臣觉得朝堂的氛围有些不对,那么此刻他们只想纠正,其实是相当不对。
光禄寺卿出列上奏:“奉上谕拟除夕夜宴菜肴如下,热菜五十品,冷菜二十五品,汤菜十品,小菜十五品,鲜果十品,糕饼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三十九品。”
寒冷的隆冬,他念着念着,背上沁出一片冷汗。
他真是莫得法子了啊!前几日他本想将这夜宴的折子交给国师大人,无奈大人他下了朝就没了个踪影,就连去国师府邸也回回扑了个空,着实无奈。
于是,他只得将折子递给陛下,结果纪明疏倒是挺好,干净利落的将折子……扔在了他的身上。
逼不得已,他只能在上朝这种关键的时候,把这内容念出来,让大家一起品鉴。
“今年菜肴以‘鱼’为主打,鸡、鸭、鹅、猪、鹿为辅……另有燕窝、山药……伏乞陛下睿鉴,谨奏。”
冕旒金光溢彩,细密的珠帘遮掩了她的神情,在一小会儿的思考后,她淡淡的道:“准。”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后,再无下文。
光禄寺卿手足无措,可怜巴巴的盯着左相李伯骞,眼神流露出四个大字:“吾心慌慌”,李伯骞沉重点头,回以“我心亦然”的同情,光禄寺卿顿时心如死灰。
这流程不对,大大的不对。
按照从前来说,陛下下一句该是询问国师大人的意见,但是最近全都省了。不仅如此,陛下的话也少了很多,能点头绝不多说一个字,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一句。
真叫人害怕。
陛下不按常理来,这就为难他们下面的人了啊。
李伯骞在朝堂上算是“和事佬”,偶尔负责打打圆场,见气氛又冷凝了下来,他堆起一张笑脸,笑眯眯的问道:“国师大人意下如何呀?”
“可。”这人的声音更加寡淡,更加不食人间烟火,你甚至都不敢确定他到底听没听。
光禄寺卿抹了一把汗,好说歹说他的事情总算得到了解决,见两个惜字如金的人给了他回答,他亦识趣的不再多言,赶紧退了下去。
有请下一个不怕死的上来!
“夜儿啊。”路擎苍忧心忡忡的问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甜么,怎么爹瞅着,最近不甜了呢?”
路枕夜头也不抬的道:“或许是为以后的更甜做伏笔?”
“……啥?”
“儿子的意思是,这陛下与国师大人么,总会有不愉快的时候。”路枕夜笑笑道,“爹不必担心。”
“爹没有特别担心。”路擎苍嘀咕道,“只是这次跟以前不大一样。”
就连路擎苍都看出来了。路枕夜微微叹气,以前不愉快归不愉快,你至少能从面上看出一些情绪的波动,但是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大动干戈,仿佛在比到底谁更沉得住气般,风平浪静。
像是暴雨将近的前夕。
这反而糟糕。
宣泄总比压抑来的好些,最怕冷着冷着……就凉了哇。
“除夕夜宴前,陛下要与小郡主一同游览邺京,臣加派了人手,特意为陛下规划了一条线路……”
朝上,另外一名臣子已经汇报完毕,纪明疏见再无别事,摆手宣布退朝。
于是,众人眼巴巴的看着一个人朝里走,一个人朝外走,像是两条不相交的线,再无瓜葛。
路擎苍满脸严肃的拽着路枕夜道:“今儿下午朝堂有个暗聚,大伙儿要一同商量商量,怎么让陛下和国师握手言和。”
路枕夜哭笑不得,反问:“您可有想法?”
“有的。”路擎苍沉吟,“爹觉得先送个礼物给陛下,然后留名是国师大人,陛下肯定会觉得疑惑,自然就会去问。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路枕夜默然片刻,善意的提出疑惑:“您觉得陛下会去问么?还不如反过来好些。”
“真的么?”路擎苍正儿八经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
自然是假的。
路枕夜摇摇头,准备朝外走去。
“再不济就在除夕夜宴上安排个什么节目,”路擎苍冥思苦想,“夜儿,你说想个什么节目能让陛下和国师大人……”
“爹,您别想了。”路枕夜严肃的模样吓了路擎苍一跳:“这一次恐怕谁都帮不了。”
“为什么?”路擎苍稀里糊涂的问。
“感觉。”路枕夜也很无奈:“陛下和大人好像各怀揣心事,儿子没有读心术,自然也猜不着了。”
见路擎苍依旧愁眉紧锁,路枕夜安慰道:“没事的爹,今晚上你们就换个话题讨论吧。”
“讨论什么?”
路枕夜想了想,道:“猜是陛下先开口,还是国师大人先开口?”
“我说你……”路擎苍张嘴想要训斥,转而又问道:“我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呐,怎么着就闹得不愉快了呢?”
“听尔阳说,是为了南虞小郡主的婚嫁一事。”路枕夜简单的提了一下,并未对此事做详细的解析,“毕竟是南虞的掌上明珠,陛下大概没忍心拒绝吧。”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呀。”路擎苍摇摇头,十分不解:“现在的年轻人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还是甜一点好啊,”路擎苍感慨,“人生已经不易,不想再吃苦味的东西了。”
“苦味?”路枕夜轻轻一笑,“爹,错了。这次……是酸的。”
路擎苍:“……”
……
寒风瑟瑟,下了朝后,纪明疏心思千回百转,踏上了宫中最高的那处城门。
身处隆冬,风吹得更是刺骨,鼓动着城门上方插得一排排旗子猎猎作响。一路畅行无阻,把守的士兵见是她到来,并未阻拦,而是想要陪着她一起,被她摆手拒绝了。
她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士兵不敢离的太远,只得保持十米开外,以防发生什么意外。但这里,自然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宽厚的石壁砌成了凹凸形,以纪明疏目前的身高,只能站在凹处前,才能往外眺望。
站在此处,足以俯瞰一大半的邺京。
这里是东麓盛名的画家均想来一次的地方,只是尚不够格。房屋栋宇以直线延伸向远方,到水平线方止。鳞次栉比,砖红绿瓦,因为除夕将至,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因着这是白天,还见不到万家灯火的模样,但依然繁华且热闹。
尾鸢捧着金红色的礼盒跟了上来,小心翼翼道:“陛下,奴婢将礼物准备好了。”
上次在王御医的开导下,纪明疏想了个明白,决定送个“心意之礼”给姜竞淅。尾鸢自告奋勇的接下了这个活儿,辗转反侧数夜,终于将其准备妥当,在除夕之前给纪明疏过目。
尾鸢打开,殷红的丝绸上,衬着一对小巧精致的小瓷杯。纪明疏观了片刻,随意拿起一只在手上把玩,素白玉胚,晶莹剔透。杯底往上,是不同的颜色着墨,勾勒出了一簇艳艳的海棠,清新雅致,格外漂亮。
“陛下,好看么?”尾鸢十分欢喜。
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杯子最好。这样一来,国师大人每次喝水的时候都会想起陛下,不仅如此,上面绘制的还是垂丝海棠,更添韵味。
纪明疏握着瓷杯沉默不语,在转了几圈后,她手一松,径直丢在了地上。
“啪。”瓷与石砖相撞,清脆而动听。不过眨眼之间,这个精美如艺术品的瓷杯便碎裂成了几块,再也拼不回完整。
瓷片反射着幽冷的光,像是无声的嘲笑。尾鸢一懵,呆立在当场。
莫不是陛下不喜欢这个东西,所以才……
来不及探寻纪明疏背后的意义,她心疼的蹲下身想要去拾捡碎块,被纪明疏伸手拦住了。
“碎了挺好,”她漠然的转过头,眺望着远方被雾涂抹模糊的群山,道:“不然总想要送给他。”
完了,尾鸢心慌意乱。这次的矛盾怎么走到了这种地步,当真不可挽回了吗?
“阿鸢。”纪明疏见尾鸢不知所措,浅浅一笑,安慰她道:“以前你爱听宫中小太监说书,听完之后会将那些事讲给朕听。今天朕也跟你讲一个吧?”
……从前?尾鸢越听越糊涂。她似乎……没有给纪明疏讲过什么故事啊?
瓷杯沁凉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纪明疏拢了拢衣襟的裘衣,没有在意尾鸢的反应,而是望着脚下茫茫小如墨点的人流,自顾自的道:“……从前啊,有一个臣子。他受万人敬仰,才华容色堪称绝世。他陪着君王度过了十二载,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尾鸢听着听着心里咯噔一跳,竭力去辨别纪明疏的神色,无奈什么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