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疏看着烟花,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什么时候,她从袖口里抖出个小东西,一直握在手心不放,那是在邺京街上被当作是“赠礼”的小福结。
很普通,亦很廉价。
红线交错,凹凸出起伏的曲线,她指腹划过一分,心下便后悔一分。
后悔把尾鸢准备妥当的瓷杯给砸了,如今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掏不出来。
不如……就算了吧?纪明疏踟蹰不前,姜竞淅收到的礼一个比一个贵重,且还有她分发下去的赏赐,这种东西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算了算了。纪明疏把小福结往袖口里塞,她堂堂皇帝,要是送臣子这个,岂不是掉她身价?
“陛下不用担心。这样的男……咳咳、这样的姑娘,其实送她什么,她都会喜欢的。”
想起这话,纪明疏再一次犹豫了。虽然当时老王说话的语气像极了邺京街边神经兮兮的江湖骗子,但她还是被那副模样糊弄住了。
……要不要试试?
纪明疏脑海中过了一遭将要开口的话,迟疑着磨蹭到了他的身边,二人并肩而坐。
他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见她靠了过来,方才有些回神。
纪明疏理了理臂弯间的披帛,道:“朕觉得,今年还行。对吧?”
“……”姜竞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问:“陛下这是……年尾总结?”
“不、不是!”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汇报工作,纪明疏赶紧补救道:“朕想说,所以今年大家都过得还不错,对吧?”
姜竞淅也明白她是有话要说,于是配合的点点头。
纪明疏镇定道:“今夜陪小郡主游览邺京,见百姓安居乐业,甚是欣慰。途中偶遇一户商贩,朕生怜惜,遂买下他的东西,让他早些回家。”
“本未有所求,无奈他硬是要将此物塞给朕,朕不好拂了子民的情,只得收了下来。”
此物该是闪亮登场,但由于没有准备充分,只能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躺在她掌心。
殷红的线,衬着白如玉的肌肤,该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盒。
见他沉默不语,身后烟火绽放,纪明疏咬咬牙,使劲的为这一个小福结镀上光环:“哎,是他夫人送给他的,那人说小福结到手,天赐之福,万事如意。朕念在他赤忱的心意,亦觉此物吉祥,就收了。”
她恨不得把每一句话都强调上一遍,以表达此物是她“无意”所得,绝无“刻意”的成分。
“但这其实……”
他刚要开口,纪明疏立马打断了:“子民安居乐业,亦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想独占这‘心意’,于是打算转送给你。你意下如何?”
年年复年年,她依旧如此别扭。明明自己想送,却难以开口;明明是自己的心意,又怕被拒绝,硬是带上了旁人。
纪明疏感觉自己下辈子可以做个说书人,吹起来都不打草稿,还编的煞有其事,她自己都信了。
姜竞淅终于明白了。委实说她话不说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到底要表明个什么意思,除非听到最后。
“……是陛下,要送给臣么?”他抬眼,眸光绯靡,星火烂漫。
纪明疏被他看了这么一眼,没能把持的住,忍不住缩回了手:“不是朕……算、算了。”
她就晓得这种东西他肯定不喜欢,不喜欢拉倒,届时她转送给别人……
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他出手有点快,纪明疏尚未反应过来,一时有点怔愣。
“那臣多谢陛下了。”他定了定,松开了手,从她掌心取走了那个小福结。
“慢着。”纪明疏蹙眉,反手抓住了他,“你手怎么了?”
方才一晃而过,感觉有些奇异,她捋开他半遮的衣袖,只见润泽的指尖有细微的划痕,像是……刀伤?
“……冻的。”他回答的极快,泰然自若的补充道:“天气太冷了。”
冻伤是这样的?纪明疏感觉自己又被他当了稚子,心下鄙视,但见他不愿多说,也不想逼他。
“疼吗?”他可能不疼,但她瞧着有些心疼,却又不敢表露分毫,更不能一直抓着不放,只得无奈道:“明日让阿鸢给你拿点药去抹一抹。”
“……好,谢陛下了。”
这事算作一个小插曲。见他将小福结收走,纪明疏心里又有些不忿。
“朕送了你,那朕的礼物呢?”她仰头,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恍惚间竟念起唐芸苏对曹子良狡黠的那一问:本郡主就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聘礼呢?
语气真是一模一样。
纪明疏一抖,赶紧恢复了正常。
先还不承认是自己送的,转眼就耍起了小性子。姜竞淅刚收好那块小福结,闻言问道:“你不是吃了么?”
纪明疏诧异的盯了他带来的小食盒一眼,难以置信:“姜竞淅,你带个御膳房的菜,也能说成是新年礼物?”
诚然,东西过了一遭他的手,意义就会不一样,但是这也太敷衍了吧?
这诘问直击灵魂,他思索再三,终究还是没能说的出口。
纪明疏一声冷哼,看看,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哎,这么一对比起来,曹子良还是很不错的。人家都知道说一句……
“好。”
一只手轻柔的搭在了她的发上,似安慰般揉了揉。
此举直接切断了她所有的想法,脑中一片空白。
他泠然又温柔的声音响起:“等你及笄的时候……一起赔给你。”
……
子时一过,邺京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鞭炮声熄,万家灯火不熄,浮光掠影,大梦枉然。
姜竞淅回府上的时候,白慕凌已经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儿了。
“我说,这除夕大好的时光,我全搁你这儿给浪费掉了。”白慕凌张口就是埋怨,但实际心情还算愉悦。
“……是么?”
室内暖和,他带回了一身的风霜。姜竞淅看也不看一地的狼藉,只是起手正解开外面穿着的玄色大氅,随手搭在了椅子上。
“假的。”白慕凌手上和嘴上都不停,一袭白衣衬得他唇红齿白,丰朗俊美……人倒是挺不错的,可惜长了个嘴。
“那些老头子真的烦死了,好好的除夕好好的过不行?非要手拉手的给我介绍姑娘,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我围着,还不要我走!人生,真的太难了吧。我有钱,长得帅,是我的错吗!?”
白慕凌絮絮叨叨的道:“机智如我白慕凌,一个反手我就把他逮着,然后含情脉脉的对他说‘其实我喜欢你这一款’……然后你猜怎么着?他脸色当场就吓白了哈哈哈哈!”
“……”这话姜竞淅没法接。
白慕凌抓了一把瓜子起身,略带忧伤:“小甜姜,咱们不一样。像我这般完美的男子,是不可能独属一个姑娘的,找媳妇多无趣啊,这种不适合我。”
“……所以你就躲我这里来了?”姜竞淅神色平淡,站着未动。
“是啊!呃,其实也不完全是。”白慕凌慌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道:“你手做果子的时候不是割伤了么,我给你带了伤药过来。”
他说着,嘴巴朝桌子的小瓶子努了努,道:“我估计你府上的药没我带来的好,所以就给你送过来了。”
姜竞淅不甚在意的看了一眼,道:“谢了。”
白慕凌道:“客气啥,咱们这关系,算你五千两银子好了,再打个折,四千八。”
……这是明目张胆的抢钱了。
“你缺银子?”姜竞淅反问。
“不缺啊。”白慕凌说得毫无愧疚:“但你也不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你比我还有钱。”
那这不宰一宰,他还能对得起白这个姓么?
“哎这药可真是极好的,药材老珍贵了。”白慕凌苦口婆心的道:“你今晚上一擦,明天就好了。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恩。”姜竞淅也不欲与他多说,指了指地上的瓜子壳,道:“一颗五十两,你算算看还欠我多少?”
白慕凌瞪大了眼睛:“你这什么瓜子这么贵?”
“宫中送下来的贡品。”他淡淡的道:“算术这种事,对于白家公子不是难事,那就有劳了。再打个折,算你一颗四十八。”
嘴里的瓜子瞬间索然无味。
不过知道是互开玩笑,白慕凌也不往心里去,感慨道:“你太精了,真不愧是……”
那个禁忌的名字将要出口,白慕凌猛地住了嘴。
……不能在这个时候提起,因为……今天是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