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岑提供的证据极多，等纪明疏挨个看完已是戌时。
从御书房出来后，天色已暗，她揉揉太阳穴，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安排，一边往往寝宫走去。
想到禹州一事，她顿觉头痛，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站在回廊上遥望月色，心下茫然。
今天下午，她又与姜竞淅不欢而散了。
他想劝她，但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到了后面径直让人把他请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局势已定，阮广闵以及阮清瓷必死无疑，除了她，无人能改变这个结果。
“陛下，您还好么？”尾鸢不知道纪明疏在想什么，只是担忧道，“是否有哪里不舒服，奴婢叫王御医来给您看看？”
“不必。朕就是一时半会睡不着，在外面站站就好了。”
尾鸢了然。纪明疏自打变了性情之后，心事一件一件堆积在心上，另有繁琐的国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睡眠也愈发浅，到了夜里时常会惊醒，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
尾鸢想了想，道：“大司乐最近新收了数名琴师，奴婢将她们召来灼华宫，为陛下弹奏一曲吧？这样，或许您会睡得好一些。”
这个主意倒也不错。
纪明疏道：“不用，朕过去好了，权当是散散心。”
……
她已经许久没有踏入流缱殿了。
大司乐见纪明疏忽然到来，喜不自胜，急忙将一切安排了下去，又叫了几名琴艺极佳的乐师上去，预备大展风采。
“一个就够了。”纪明疏坐在金漆雕凤宝座之上，撑耳托腮：“朕听一曲就走。”
“是是。”大司乐连声应道，撤下了另外几名，问道：“只有琴，未免单调了些。舞姬们新排了几支舞，让她们为陛下跳一跳？”
纪明疏无所谓那些姑娘舞不舞，只是多几个美人在眼皮子底下晃一晃心情总会好上许多。毕竟她平时看的都是一群皱巴巴的脸。
她允了。
玉盘珍馐如流水往桌上端送，并摆上了她惯爱的琼酥冬酿。
流缱殿富丽堂皇。
珠帘逶迤倾泻，每一颗珍珠都在光芒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万花迎凤的范金柱础迷了人的眼睛，十八照水红梅骨瓷瓶身里插着几枝淡粉色的香水百合，混杂着脂粉的甜味儿，弥漫在空气中，是最好的香。
琴音起，殿中央的舞姬扭摆腰肢，漾开裙角，开出一朵朵花来，恍惚间，会让人误以为踏入九重仙境，与喧嚣的凡尘隔绝。
既然纪明疏是来听曲子的，琴师就不敢有片刻的放松，她特意择了一首欢快的小调，一边弹奏，一边观察纪明疏的神色变化。
但她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似有千重万重的忧愁，即便喝再多，也不能冲淡一分。
一旁的宫女附到她耳边，小声道：“陛下……国师在外求见。”
送到唇边的琼酥冬酿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味道，纪明疏漫不经心的放下酒盏，道：“不见。”
然而，她顿的时间过长，姜竞淅已经走了进来。
乐止，舞停，莺莺燕燕们急忙退散到一旁，将说话的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这次轮到了纪明疏先蹙起眉头：“国师真是好大的胆子。”
除了他，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越矩。
这一次，他没有半分慌乱，而是立在下方，再一次问道：“打扰陛下，臣罪该万死。但是臣想问陛下，陛下真的决定了么？”
她决定的事情，何曾更改过？
“圣旨已立，户部尚书三日后抄斩。”纪明疏说罢，像是恶作剧的一般展颜一笑：“或许国师觉得，应该明日处斩更好？”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姜竞淅再一次道。
纪明疏的目光凝在了他的身上。他当真，就能为了阮清瓷如此求她？
那一块名叫“嫉妒”的赘瘤又在剧烈的疼痛。
纪明疏看了他半晌，终究移开了目光，转而问道一旁的舞姬：“怎的不跳了？”
她这一问，让舞姬浑身发起了抖。姜竞淅还在大殿上，她们如何能无视他，继续跳舞呢？
纪明疏没有搭理他，他也没有改变脸色，从容不迫道：“陛下，那些证据均是户部侍郎伪造的，您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冤枉了忠良。”
啧啧，瞧瞧。说是要求一天去调查，结果不过半天，他就查了出来，救人之心如此迫切，让纪明疏都不忍忽视。
她道：“……冤枉？”
“陛下您心里不是很清楚么。您明知事实，却依旧选择如此，臣亦疑惑，陛下此举，”他一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将苦埋在心中多日的话吐露出来：“不是一位明君所为——”
下一刻，案上酒盏凌空飞来，径直砸在了他的身上，迸溅一片酒渍，洒在他的身上，滴落在地毯里，弥漫起清甜的芬芳。
“放肆！”纪明疏怒道，他竟敢如此僭越，是笃定了自己不会惩罚他吗？！
他的话刺入骨髓，在清晰的疼痛间，纪明疏记起了曾经，他在御书房对她道：但臣自是希望陛下做一名圣君。
这是她珍藏的话，是她最大的逆鳞，无人敢踩，只让他一句反问击破了她的幻想。
时至今日，她是她，他也是他，但不知到底是谁遗忘了这句话的初衷。
她深呼吸，竭力压下自己的失态，站起身走了下去。
叶纹栽绒毯十分柔软，行动间连一点声音都不曾响起。
越是安静，越是压抑，旁人将头埋得更低，只剩下两人相互对峙。
“你为了她……”这话一出，转眼就散在了唇齿间，轻柔得像一个错觉：“或许朕是昏君吧，分不清谁是小人，谁又是忠臣。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叹气，仿佛十分伤脑筋地看着他，目露一点困惑：“国师，这个事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想要分清小人和忠良，倒是有一个法子……”
“国师就学学从前那些大臣吧，为了坚持正义，不惜……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