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有趣。
窦炆的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勾,带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两人是奔着自己来的,既然他们想听这场谈话,就便听听好了。
“朕说过,朕岂能做棒打鸳鸯之人。”纪明疏已经有些不耐,难怪唐芸苏上一辈子跟窦炆磨到了死,这人的嘴巴是真的严。
“窦侍卫是个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朕的意思。”
纪明疏想通了,她端端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不行,她宁愿去劝唐芸苏,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一个人。
柳婔语心里不安,纪明疏话已至此,瞧着是要谈崩的模样。自己心仪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他竟然还能稳如泰山,身为旁观者,柳婔语也不免失望。
果真如倪王妃所说,这窦炆,不值得托付终生。
纪明疏起身欲走。
窦炆忽然开口道:“陛下。”
纪明疏不动,冷眼看他。
窦炆站的笔直,略微放低了自己的身段,道:“恳请陛下不要误会小郡主。”
误会?这个词可真有意思,纪明疏重新打量他,窦炆居然说是误会?
窦炆面上挂着微微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寒冷如冰:“陛下请放心,小郡主看奴不过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儿,恳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柳婔语错愕在当成场。此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一时来不及反应。
这世上竟有人,如此贬低自己的吗?人们都说,踩一捧一不可取,但窦炆踩的是自己,捧高的是唐芸苏。
莫非南虞的世族与贫民间,等级如此森严么?
纪明疏重新落座,恢复了最初的平和,重复他口中说出的话:“看一件新奇玩意儿?”
柳婔语满是复杂的望着面前的少年。
要是唐芸苏在场,听到这种话岂不是心如亭外树梢上挂着的凝霜,寒了个透透彻彻?
“是。”窦炆只是单单的应了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纪明疏蹙眉没有说话,半晌才问道:“是你自己这么看待自己,还是小郡主这么看待的你?”
窦炆总不能想替唐芸苏开脱,就扣这么一口锅给唐芸苏吧?这真的没有必要。
窦炆大概也明白,这里是东麓,而问他话的是东麓的国君,一个不慎会招至灭顶之灾,单是他自己惹怒面前人也就罢了,可绝对不能拖着南虞下水。
所以窦炆的回答需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他道:“是奴对自己的一个认识,与郡主无关,还请陛下恕罪。”
这人的外面罩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形成了一件无懈可击的盔甲,将他包裹在里面,纪明疏一时没找着能破除它的突破口,只得暂时的软下了口气,道:“小郡主如果心有所属,那朕自然愿意成全。倘若冒昧联姻,结成一对怨偶,岂不是白白的毁了两个人的幸福?”
窦炆陡然沉默。
纪明疏佯装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窦炆,朕听闻你跟了小郡主许多年,她的性子,朕想你应当了解。事若严重,将会牵扯两国邦交,你可要想清楚了。”
庭院里,回廊与回廊交错向外延伸,木雕栅栏外,沿途种着一树接一树的梅花,若是漫步在这回廊上,每踏出一步都能嗅到霜雪冷梅的香气。
“小甜姜……”白慕凌刚刚张开口发出一个音,就见姜竞淅给了他一个住口的眼神。
白慕凌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姜竞淅冷静的从枝梢罅隙之间指了指前方的凉亭,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这是在示意白慕凌,那名叫做窦炆的侍卫,极有可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那好吧,白慕凌只得乖乖的闭上了嘴,继续听着他们的谈话。他本想告诉姜竞淅,他发觉他的小皇帝真真越来越有范儿了。
你听听,她先是从东麓与南虞“结亲”那人角度出发,示意窦炆一段互相不喜的婚姻会毁掉两个人的后半生,然后再从唐芸苏的角度分析,小郡主的性子倔强,极有可能会惹出什么事端,瞧着那青花鬼谷子下山罐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吗?紧接着,她完全不给窦炆思考及反应的时间,说出“事若严重,将会牵扯两国邦交”,再将这个事情上升到国与国的高度,可谓是步步紧逼,让窦炆无法动弹。
最后她再以“你可要想清楚”作为结尾,饱含威胁,又彰显她的仁爱,实在是精妙,不愧是姜竞淅手把手交出来的小皇帝,贼精贼精的。
行吧,“手把手”去掉。
不过白慕凌不知道的是,最后一句,还真就是姜竞淅对纪明疏说的,被她顺口拿来用了用。
管你们情啊爱啊的,当这件事牵扯国与国,谁能置之度外呢?
纪明疏嘴上叹了一口气,实则心里也有些不耐烦。她真是不擅长劝人,她只擅长处死人。
窦炆不说话,她亦不动,隐隐约约的梅香飘来,若有若无,撩人心波。趁着眼下的功夫,她还是好好想想……到底送什么“心意”的礼物给姜竞淅好呢?
“陛下。”一声轻唤,引了她回过神。
“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窦炆一字一句道:“小郡主身份高贵,奴出身低微,小郡主对奴,不过是得不到之后的‘不甘心’罢了。”
此话一出,四下俱静。
窦炆耳畔,传来一丝细碎的外音,那是……在梅花树后那两人的举动。窦炆不以为意,继续道:“如陛下所言,奴陪伴小郡主已经十六年,对她了解甚之,那不是‘喜欢’,只是‘得不到’罢了。”
冬天可真是冷啊。纪明疏恍惚的想道,明明裹得那么厚,依然有寒意从脚下冒气,顺着脊梁骨攀延而上,冻得手脚都僵了一半。
得不到、不甘心,窦炆只用了六个字,全盘否定了唐芸苏十六年的感情。
“窦侍卫,”柳婔语忿忿的道:“你这么说,未免伤了小郡主的心。她……”
“这位大人息怒,所以,奴说了。”窦炆重新拾起了自己崩裂的面具,恢复到了最初刀枪不入的模样:“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可是!”柳婔语还想再替唐芸苏打抱不平,被纪明疏抬手打断了。
“你,继续说。”纪明疏冷冷道,这是命令,不容抗拒的命令。
“是。”
……
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窦炆本不是想说这句话,这句话太委婉,表达不出他内心的愤恨,倘若在他面前坐着的不是东麓的一国之君,他甚至想要反问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世族,如何懂得他们贫民的苦痛?
是贫民,不是平民,他窦炆,还算不上平民。
他并不是先天性的盲人,他的世界也有过颜色,但一场病后,他目之所见越来越模糊,直到上天收走了最后一丝光。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深夜里绝望害怕的痛哭,他其实熬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远比生活带给他的重压来的更加刻骨铭心。
他的世界再也没有了画面,有的只是繁杂的声音,譬如深夜里灯芯烛火的跳动,譬如在他抹泪时,房檐横梁上路过的某种小动物悉悉索索,又譬如屋外风临大地,掀飞了茅草与枯枝卷向远方。
后来他就习惯了,因为没得选择嘛,除非他找块碎瓦抹了脖子一了百了,这样去了阎王殿,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
在他当上御前侍卫后,窦炆成为了南虞年度最为励志的十大青年的榜首,关于他的传言也渐渐多了起来: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备受欺凌、一贫如洗……一串悲惨的形容词就足以囊括窦炆前小段人生,后被南虞的皇室收养,这才成为他人生中的转折点。
概括的倒是很好,窦炆十分赞同。他的故事激励了南虞底层数千名贫民,众人纷纷效仿他,微笑着面对生活,再苦再累也绝不放弃。
属实搞笑。
人们只在意他是如何一路打拼,却忽略了他为何被收养;人们皆传他的武功高超,耳听千里,却无人得知……他是多么的擅长伪装。
天道就是如此不公,彼时年幼的窦炆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破庙的角落瑟瑟发抖。有人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都在生与死的线上挣扎,如此一来怎能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
不公,真的不公。
窦炆攥紧拳头,他一定会找寻到一个机会,从人人可踩的蝼蚁,变成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利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