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开外,郊外朔雪纷飞。
本是冰涩凝绝的天气,空中罕见地挂了一轮冷阳,光盛,映照冰湖,横铺天地。
一杆银枪划破天上云翳,挑落枝头尺雪。一女子身穿薄甲,外拢一件黑底红边的披风,站在树下,凛然而立。
长长的绛红色细绳挽起她的发,束成一个马尾。那发色并不如邺京闺阁中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那般乌黑浓密,更像是被阳光日积月累地暴晒,褪了些颜色,露出深深浅浅的栗棕来。
“尔阳,你干嘛呢!”魏夫晏一边唤她,一边朝她走去。
女子回过头,剑眉星目,竟有几分男儿的飒爽帅气。她抬手,指尖闪出璀璨夺目的光,如流星之绊,在半空中晃荡。这是一条银色的细链,上面坠着一颗光华潋滟的红色宝石。
“我在找干净的雪啊。”魏尔阳想了想,道:“那个老贼说,这个宝石要用雪来擦,否则就没那么美了。”
魏夫晏嘴角一抽,问道:“你还真信了啊?那要是夏天怎么办?”
“夏天……”魏尔阳一愣,“夏天就用冰嘛,切碎一点,也是一样的,反正宫里也不缺。”
“你赢了。”魏夫晏无言以对。
他们将要归京,多年不见,魏尔阳对纪明疏甚是想念……好吧,她梦里更多的是邺京街边丰富的小食,什么甜的酸的咸的辣的,它们手拉手在她脑海中欢脱地奔跑,娇笑着:“来呀来呀追到我就让你嘿嘿地吃……”
每每夜里醒来,她都要擦擦嘴边的口水方能继续入睡。
“你瞧这红宝石,像不像咱们离京前吃的那碗红油抄手?”魏尔阳盯着项链,眼里闪着幽幽的绿光。
魏夫晏无语凝噎。他哪里还记得他们走之前吃的是面还是抄手,清汤还是红油。
不等魏夫晏说话,魏尔阳睨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觊觎它,这是我要送给陛下的,非常贵重。”
魏夫晏耸耸肩,道:“送回京的有那么多,你这又有什么稀奇?”
“我送的,怎么能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魏尔阳视若珍宝地将项链揣回怀中,执起银枪道:“那是我头一次出任务,打赢了那老贼,他亲手奉上的。”
她说着,还有些骄傲,“况且陛下肤色白,最适合红色了。”
魏尔阳去边关三年晒黑了不少,但她并不在乎。她对珠宝首饰没什么感觉,也知纪明疏更无感觉,只是念着这项链意义不同,只要纪明疏戴着好看,就已足够。
银枪转在她手里,魏尔阳比划出两招流畅潇洒的枪法,兴致勃勃道:“回头再给她秀一秀这几招,她定会崇拜于我。”
“报——”一士兵奔跑而来,气喘吁吁:“邺京、邺京来消息了!”
“哦?是什么?”魏夫晏问道。
士兵回过气,笑逐颜开:“邺京来讯,除夕岁末为良辰吉日,会在那时举办皇帝陛下的婚事!”
“啥?!”魏尔阳大吃一惊,“她要成婚了?!”
为何与她来往回寄的信中从未提起?!
“此事确实突然,”士兵笑道:“婚事是忽然之间定下的!”
魏尔阳顿时怅然,一晃几年,纪明疏竟然……要成婚了。
“回到邺京,也该让爹找陛下,赐下一门婚事!”魏夫晏打趣着,转头问道:“谁有这般福气,凤君是谁?”
魏尔阳忙打起精神,十分好奇。
“哎呀,便是那兵部侍郎之子,当年的文科状元,路枕夜路大人啊!”
银枪不慎失手,狠狠刺入树的躯干,深入肺腑。
她竭力撑起一个笑,问道:“……你方才说……是谁?”
“哈哈,这你不知了吧?”士兵喜气洋洋道:“也难怪,咱们离开京城太久,消息都不灵通了。路大人当年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前些时日被陛下封为掌院学士。而下月,陛下迎娶的,便是这位大人啊!”
树梢枝雪尚存,兜头砸下,泠泠霜雪积攒彻骨冰寒。
魏尔阳脑中嗡嗡,抬眼一望,念起的竟是离别的那晚,凤凰山上夜色的温柔。
以至于边关三年,她梦见最多的,其实并不是邺京大街小巷让人嘴馋的糕点蜜饯,而是她将他抵在墙上,他扫落下来的目光,像落花那么轻柔。
“……尔阳,承诺怎可轻易交许出去?”他嘴上这么说,却微笑着,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太轻,也太快,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傻傻地摸着额角发呆。
“但是……”他回身拥抱了她,道,“我会等你回来。”
……
大婚之日,龙凤烛,交光星汉。
本是要庆祝新春,所以挂上了红红的灯笼,但因那灯笼上多贴了一个“囍”字,意义霎时不同。
这场婚礼,礼部筹备了足足三个月。从定下的那天开始,大到嫁衣婚服,小到桌椅碗筷,礼部尚书宁云楠呕心沥血,抠死了每一处细节,抓秃了后脑勺,才打磨出这场婚礼来。
据说,他熬瘦了五斤,但这是后话了。
“陛下,您看!”他顶着两颗硕大的黑眼圈,抓起两个杯盏,绘声绘色道:“这对叫‘龙凤呈祥’,它们分开的时候是这样,拼合的时候又可以这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呢哈哈哈……”
纪明疏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宁云楠挠挠头,看样子陛下不喜欢呐。没关系,那就说嫁衣!这是每一个出嫁女子的神往!
“臣与尚衣局绘制了数天图样,后有千名织娘一针一线绣成,有鸳鸯……”
纪明疏转过头,轻轻打断:“你说完了么?”
宁云楠登时住口。他讪讪笑,道:“是臣多言,陛下一会便要梳妆,那……臣先告退了。”
尾鸢见宁云楠离开,这才跪在纪明疏脚边,强颜欢笑道:“陛下,今日是您大喜之日,您可要……开心一些。”
……开心?……如何开心?
目之所触,满世界尽是绯红。仿佛有一处瞧不见红色,就表达不出喜庆似的,多么讽刺。
她根本不在乎嫁衣上绣的到底是鸳鸯还是水鸭,也不在乎这场婚礼举办得多么盛大,殿里落帐昏沉,纪明疏忽然觉得太过虚幻,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伸手就可以打破。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红,回到三年前那场漫天花雨中,唯有那个时候,她的心跳才是真实的。
“陛下,您先换上……衣裳吧。”尾鸢见纪明疏不动,几欲哀求,“一会便是婚嫁必走的流程了。”
流程?那又是个什么样?
宫婢奉上花丝点翠凤冠,金银摇窣,她一眼都不看。
纪明疏跌跌撞撞起身,扣住尾鸢的肩膀,问道:“阿鸢,告诉朕,朕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成为了皇帝呢?”
不待尾鸢答话,她又倏地松手,茫然道:“……朕有时会在想,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除了她自己,谁能回答?
纪明疏看着尾鸢,看着周遭的宫婢,太监,一个又一个,他们站在灼华殿内,安静无声,她努力想要去分辨,无奈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雾。
“陛下……”除了唤她,尾鸢想不到别的法子让她有一丝清醒,“今日举国同庆,东麓上下都在等您……”
“……庆?庆谁?朕么?”她似是费解:“为何要庆?这桩婚事非朕所愿,有何好庆?”
……还能挽回么?好像不可挽回了。
纪明疏倒退一步,撞上桌沿,她侧脸,镜中映出她的模样。
是她,但又不是她。
“……如若可以,朕也想要问一问母皇……问一问纪家先祖们,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却得不到自己想要……她们……是否也会开心?”
“不,兴许只有朕走到了这步。”她一边嗤笑镜中人,一边伸出手,爱怜道:“朕觉得恶心,亦觉得厌弃。”
恶心谁?厌弃谁?可能是变成这样的自己。
无人敢答话,她终于重新坐下,面无表情道:“上妆吧。”
得了命令,宫婢才有胆量上前。
铅粉胭脂,甜蜜华奢,缭绕鼻尖的,是一层淡淡的香气。轻描黛眉,勾出她缺失的笑意。
一墙之隔,殿里剔除了热闹,一片死寂,冷清胜过每一个上朝的早晨,没有半分喜气。
当殷红的嫁衣缠绕上身,她隐约听到破碎之声。
……是什么?
她张皇四顾,更加茫然无措。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那该多好。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多好。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梦境坍塌,该到最痛时才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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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病中惊坐起,我想嗑糖压压惊。等最后两章虐完,我感觉可以来点那啥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