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繁闹的宴会,浮屠灯影憧憧,华光庄严,照得路枕夜头痛欲裂,脑中一片空白。
秦燕燕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发丝微乱,瞧着楚楚可怜。
纪明疏瞥了一眼,知了个大概,靠着身后椅,托腮道:“说吧。”
秦燕燕眼珠一转,呜咽了一声,用袖口细细地擦拭眼泪,道:“启禀陛下,奴婢本在尚衣局整理锦罗绢缣,忽见一名宫婢送了路大人前来,说是衣上沾了酒污,问奴婢取一件更换的衣裳,奴婢照做了,谁知……”
纪明疏挑眉道:“然后呢?”
秦燕燕一呆:“这,这奴婢说不出口……”
“怕什么,朕给你做主。”纪明疏满不在意地挥手,“你且告诉大家听听。”
众人目瞪口呆。李伯骞干咳了一声,颇为尴尬,其实他不是很想听细节……
秦燕燕脸颊一红,咬牙道:“奴婢将衣裳递给路大人,他便握住了奴婢的手,将奴婢……呜呜呜,奴婢真的说不出口呀!”
“这样。”纪明疏转头问前来传消息的宫婢,道:“路枕夜非礼她时,你也在?”
宫婢突然被点名,呆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回答:“在、在的。”
“在,你怎么不阻止?”纪明疏好奇道:“你觉得很好看么?”
娘欸,这算个什么问题呐!您到底是审查还是在八卦哪!李伯骞擦擦额头上的汗,更加尴尬了。
“不、不是!”宫婢瘫软了下去,争辩道:“回、回陛下,路大人更衣,奴婢自然是回避的。只是后来听到秦司彩的呼救,奴婢才知晓路大人他……”
“所以,你直接来汇报了?”纪明疏问道。
宫婢咬唇,没有立刻吭声,她隐隐觉出不对,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磕头道:“是。”想想有些奇怪,立马补充道:“奴婢阻拦了大人,也怕大人一错再错,这才……”
纪明疏点点头,没有再问。
路擎苍心急如焚,唤道:“夜儿,夜儿,说句话!”
“我、我不知道……”路枕夜不知旁人在说些什么,声音窃窃碎碎,扰人心忧。
纪明疏看了半晌,问道:“王御医呢?”
尾鸢小声答:“王御医告了几天假,目前不在宫中。”
不在?东里青裁近日也不在宫中,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宣召也迟了。她权衡了一瞬,道:“叫张院判来。”
命令下达,很快就有了结果。
“回陛下,路大人……并无异常。”张院判小心翼翼道:“他只是喝醉罢了。”
喝醉?!纪明疏身子微倾:“你确定?”
张院判十分肯定道:“回陛下,老臣绝不会误断,若是陛下还想确认,太医院尚有数名御医,候您差遣。”
纪明疏自然不信。她挥手让尾鸢叫来几名别的御医,但结果……
“回陛下,路大人真的……只是喝多了些。”御医异口同声道:“臣并未发现旁的迹象。”
秦燕燕捂着脸,嘤了一声,千回百转,极尽委屈道:“奴婢、奴婢失了面子,真是不想活啦!”
她嘴上说着,却并不起身,借着袖口的遮掩,轻挑了唇角,泄露了一分得意。
这迷药可是费了重金购得,无色无味,症状与醉酒无异,且喝下之后如江河入海,半点迹象都查不到。
而今日,纪明疏信任的王御医与东里青裁都不在宫中,查不出真相,说辞全由着秦燕燕一人来,如此一来,哪有路枕夜翻身的机会?
纪明疏拧眉,这下有些难办了。
“当、当真是夜儿醉了酒?!”路擎苍受了极大的打击,下巴上的胡须都在颤抖:“岂有此理!看我不把他的腿打断!”
身旁的同僚将路擎苍一把拦腰抱住,劝道:“哎哎哎别冲动别冲动!”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老路干啥呢!你断他哪条腿啊?”
场面一度混乱。
路擎苍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出了事也不会推卸责任,他跪下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是犬子的错。臣恳请陛下恕罪。夜儿愿意承担一切,对秦司彩负责。”
秦燕燕更加悲切,她觉得自己眼睛还不够红,又是一番狠搓后才唉声叹气道:“奴婢从今以后还能见人……”
“……承担一切?”
台上,忽然响起的一声截住了秦燕燕的话头。
众人一愣,朝纪明疏看去。
她不知何时起了身,正从桌后缓步踏出,显出她完整的身形,高挑曼妙。
她逆着迷离璀璨的灯火,投下墨一般漆黑的影,开口道:“……对谁负责?”
面对她森寒冷锐的目光,路擎苍居然哑了一瞬,才开嗓道:“回陛下,是对秦……”
“朕的凤君,为何要对她负责?”纪明疏问道。
这话像是启动了什么机关,热闹的宴会倏地被人摁了暂停,画面全部静止。
最冷静的那抹身影本欲端起茶盏,看她如何翻转局面,不料此话融入茶中,拖累茶盏千斤重,他有些握不住,差点脱手打翻了去。
路擎苍一僵,呆呆地跪着,秦燕燕一僵,哭声随之而止,在场的所有人如遭雷劈,只剩关键的词在风中飘散。
朕的凤君朕的凤君的凤君凤君君……
谁?谁是凤君?!什么时候,路枕夜成了凤君了?!
秦燕燕难以置信地看着晋健柏,后者比她震惊更甚。
“秦司彩,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纪明疏漠然道:“你说朕的人,会去非礼你么?”
“不……不不敢……”秦燕燕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前一刻她尚在自鸣得意,后一秒分崩离析,完了,这下完了!
纪明疏轻蔑一眼,招手道:“来人,秦司彩污蔑路凤君,拖下去,斩了。”
她说,斩了。
怎能如此专横?!
秦燕燕猛坠深渊之底,心凉彻骨,她竭力伸手,想要握住一丝生机:“陛下!奴婢知错了!”
不好!晋健柏一惊,汗如雨下。
“错哪里了?”纪明疏耐心极好,甚至愿意听她辩解一句。
秦燕燕张口一声真实的哭腔,喊道:“陛下,求您网开一面!这一切都是晋大人指使奴婢做的!奴婢也是被逼无奈!恳请陛下看在奴婢诚实招来的份上,放奴婢一条生路!”
秦燕燕万万没想到,晋健柏居然骗她!不,不是骗,是大家都被蒙蔽了!
纪明疏属意……要娶路枕夜为凤君!
“臣……臣……”晋健柏失算,横竖都是一个死,干脆不认,反正也没有证据,不是吗?
“真是一场闹剧。”纪明疏轻飘飘地下了定论,“好好的一个宴,全被你们打乱了。拖下去,依照宫规处置吧。”
路擎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嗨,原来是栽赃陷害啊,真是虚惊一场。
不待众人松懈,常越出列,笑得欣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纪明疏一停,莫名其妙道:“何喜之有?”
常越笑道:“您方才不是说路大人与您……嗨,虽来得突然,但也恭喜陛下!臣在此祝陛下与大人永结同心!”
“哦?”纪明疏匪夷所思,莫非常越还想“强买强卖”?
她冷冷道:“形势紧急,朕不过是……”
众臣如梦方醒。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神,紧跟着常越出列,跪倒在地,高声唤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被压得太久,总会有反抗。常越冷哼,纪明疏实在自信,一点都不把他们这些臣子放在眼里!君无戏言,今天只要他们这些人团结起来死咬着不放,这个婚事必能结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擎苍脑子转不过弯,完全不明事态如何发展成了这样!
好一个常越!纪明疏听着下方整齐划一的祝贺,怒极反笑:“这是要将闹剧进行到底了?”
“陛下这话便是折煞我们这些臣子了。”常越阴森森地道:“臣亦是听您说,要娶路大人为凤君。或许,您心里其实另有人选?”
纪明疏指尖一缩,半晌无言。
她心中的人选?下意识的,她瞥了姜竞淅一眼,无人察觉。
她想说,却不敢。
“国师大人认为呢?”反正也是得罪纪明疏,不如得罪到底!常越豁出去了,转头问道:“国师大人,您说句话呀!”
“……”
回应他们的,是阵诡异的沉默。
他要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姜竞淅攥握成拳,勾出指尖冷白,犹如被雨淋打而颤的木香花。
既然都是怨偶,两看相厌,不如娶一个自己喜欢的!纪明疏拍桌,下定决心:“其……”
“臣,恭喜陛下。”
终是一声音起,纪明疏仓皇抬头,与他目光相撞。
“路大人……”品学兼优,德才兼备,是凤君的不二人选……
此话不是第一次说,艰难甚过每一次。他干脆略过了这句,掩盖了不自然,黯然道:“臣祝陛下与大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纪明疏僵在原地。
姜竞淅表了态,常越彻底放心了。有了国师大人撑腰,他肆无忌惮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百臣朝贺,人声鼎沸。
烛光次第散落,翻涌天上银河,映得殿前一片辉煌。
隔着层峦叠嶂,千重万重,他见她开口,对他说了几个字,从那口型中依稀可辨,她说: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