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生到头,就是一出悲情剧。
在马车上,魏夫晏听到魏尔阳这么说,颇有几分诧异。
他们昨日晚刚抵达邺京,今日就要参加纪明疏这场与国同庆的婚宴,时间很是紧迫。
他抬手顺了顺魏尔阳的马尾,笑道:“何出此言?”
“世事变化无常,生死也无常。”魏尔阳托腮看着窗外,语气平淡。
“也许吧,既然生死无常,更应该珍惜当下。”魏夫晏笑了笑,忽有几分疑虑。边关三年没能教她生出这种想法,怎么回了邺京,反而成长了一大截呢?
大概是自小与她要好的两人,居然成了一对的缘故吧。
“说起来,你与路家那小子也是极为交好的。”魏夫晏打趣道:“你可还记得,爹与路伯伯关系甚好,练武场也在路府旁边,每次你都要翻墙去吓唬人家……”
“大哥。”魏尔阳突然打断道,“我想吃蟹粉酥,大哥替我下去买一份吧。”
“好嘞。”魏夫晏叫停了马车,“正巧起得早,还没吃早饭呢!”
天欲晓。
从府邸通往皇宫的路上铺了红绸,虽然还没到吉时,沿途已有官兵把守,更有好事的群众在一边围观,叽叽喳喳,想要一睹凤君的风采。
魏夫晏将热腾腾的蟹粉酥塞在了魏尔阳的怀里,道:“来,趁热吃。”
“好。”魏尔阳应着,未有动作。
“你怎么……”魏夫晏奇怪。
“哦。”魏尔阳咧开嘴笑道:“我忽然想起今天好兄弟大婚,起的肯定很早,但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我寻思给他带去一份。”
“哦哦!”魏夫晏半为感动,半为嫉妒,他狠拍了自家妹子的肩膀,道:“好小子!不愧是我们魏家的子孙,够义气!”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家妹子眼中似有几点泪光闪过。他怔愣着停手,心生愧疚。
都怪自个儿下手太重,竟将自家妹子打哭了。可是……他分明只用了一分力气啊。
……
马车缓缓停到路府。
魏夫晏最先跳下马车,并将魏尔阳拽了下来。
“傻坐着干什么,赶紧送路凤君进宫了!爹还在宫里等着呢!”他斥道。
有三个字太过扎心,她差点没撑得起脸上的笑,勉强开口道:“这不是几年没见,有点紧张么?”
不待魏夫晏鄙视,路擎苍出门迎接,满面笑容:“哎哟,这不是魏公子与魏小姐么!三年不见,你们……真是长大了!”
“路伯伯好。”魏夫晏拱手道:“恭贺路公子新婚,祝百年好合。”
“多谢,快请进,请进!夜儿他一直在等你们呢!”
有了路擎苍引路,魏尔阳就不能磨磨蹭蹭了。
一路七拐八绕,去了路枕夜的庭院,院中墙角,榕树亭亭如盖,她愣愣地看着,记起自己曾经如小偷贼子,从那墙上翻身而下,给在窗边读书的他捎去一些他喜欢的糕点蜜饯,陪他聊聊天,然后再翻回去,接着练武……
“算了,我在门口等着。”魏尔阳停住脚步,脸色苍白。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面对她挂在心上念了数年的人。
“嗯?”路擎苍与魏夫晏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情况?
“尔阳。”一声温润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她离去的脚步。
魏尔阳僵着身子,缓缓回望,便见一袭大红色喜服加身的他,清新俊逸,温文尔雅。
真好看,原来红色也很称他。
“哦哦,夜儿准备好了么,魏家兄妹来接你入宫。”路擎苍笑道。
路枕夜看着魏尔阳,嘴上却道:“爹,儿子想与尔阳单独说几句话。”
说什么话?魏夫晏与路擎苍都觉得有点奇怪,但又想不出哪里奇怪,相觑一眼,挠头思索,转身离开了。
于是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魏尔阳一声叹息,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走过去,将怀中的蟹粉酥塞在了他的手里。
她抬头笑道:“吃点吧,一会还要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时光蹉跎岁月,他比她又更高了些。
路枕夜低头一看,攥着袋子,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何尝不是?
塞外飞雪,备尝艰苦,她何曾想过放弃?遭遇敌袭,长剑刺透肩骨,她何曾有过畏惧?
边关几年,她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块都抵不过眼下此刻,她萌生的退意。
原来,在隆冬大雪纷飞的时候,在命悬一刻的时候,温暖她的、安慰她的,都是离别那日,他对她说的一句:我会等你回来。
她如约而归,他……爽约了。
原来重逢,也不全是甜蜜与幸福。
他开口,黯然道:“其实……”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魏尔阳扯出一个笑脸:“珍惜当下嘛!”
她,竟如此想得开。
路枕夜酸涩,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好兄弟。”魏尔阳微红了眼眶,硬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慎重道:“你可一定要对陛下很好很好哇!”
世事变化无常,生死也无常。
魏夫晏理解错了。魏尔阳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有时世事的变化,真叫人生不如死啊。
……
据钦天监推演,今日是个宜嫁宜娶的好日子。
好在何处?好就好在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恰好十五,婵娟高悬,月光萦萦徜徉,从百尺高阶,依次而下,沿著满地芳菲。
殷红的嫁衣裙尾长长,龙凤黼黻栩栩如生,欲振翅高飞,金辉熠熠,堪与日月争光。
“臣之前本以为这嫁裳已是完美之作,后见陛下穿着,才觉多有不妥。”宁云楠捏着酒盏,面色羞愧地对着纪明疏道。
此刻,他多想去尚衣局重新探讨,他早就觉得衣摆边缘那一圈橘子花可以大一些,用白蚕丝做线,再镶嵌红蓝宝石与夜明珠,虽然听着有点乱,实际做出来效果会更加出众。
宁云楠捻着胡须,饮下一杯,聊表遗憾。下次吧,下次陛下大婚,嫁裳一定更加完美!
纪明疏晃着手上的金杯玉盏,面无笑意,微垂眸,不知想着什么。
她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晓得白日的婚礼走了个什么流程,也不记得见了什么人,又说了什么话。
她无甚感情,如同一个美艳的人偶,任凭旁人喜怒哀乐,也无法牵动她分毫。
今日大婚,路枕夜在衒玉宫中,等候她的驾临。而她在外,依靠千杯不醉的酒量,打发一批又一批的臣子,消磨一段又一段的时光。
直到李伯骞、魏封与常越等人前来敬酒,她才有了一丝生气。
纪明疏眼神微亮,沿扫而去,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无那个人,于是眼中最后一颗星星,也随之陨落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李伯骞笑得开心喜气,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祝愿陛下与路凤君百年好合!”
纪明疏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发不了声,她机械地举杯,李伯骞身旁的常越跟着窜了出来,意气风发,弯腰恭敬道:“臣,亦祝陛下与路凤君花好月圆,幸福美满!”
纪明疏眼角一抽,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她就这么盯着,也不说话,转而将手中酒杯放在宫婢的托案上,又慢条斯理地执起一个红釉定瓷酒壶,上面的并蒂红莲刺痛了她的掌心。
她纤长的食指一挑,壶盖掀翻落地,她举起,似要与常越碰杯,谁知交错而过,一个反手,壶中酒倾倒而下,尽数浇在了常越的头上。
李伯骞惊得一弹,差点把杯子甩飞出去,反应过来后,赶紧与众人扑通跪下。
常越甚是狼狈。
他头上满是酒污,顺着头顶溅落,滴滴答答,碎渍不断。
纪明疏仍未开口,她尽心尽力地将每一滴都倒在他的头上,到了最后,她甚至还用指尖敲了敲瓷边,音婉清脆。
“陛下、陛下息怒!”委实说,这一次真的莫名其妙,这些臣子完全不知她怒在何处,只明但凡她有异常举动,跪地求饶总没错。
酒闯进了眼,辣的他根本睁不开,借着磕头的功夫,妄想用衣袖擦拭干净,无奈只是徒劳。
“你们瞧,君是君,臣还是臣。”她眉宇间的阴森稍稍淡去,却笼上另一层灰翳,“即便朕这么对他,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常越咬紧牙关,也挡不住身子的颤抖。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必是开罪了纪明疏,却不想她一直隐忍不发,挨到这个时候才给他致命的羞辱。
“美酒佳酿,爱卿们可要好好品尝。”月色皎皎,如霜雪一般冰冷。
没能等到自己想等的那个人,她忽觉无趣怅然,攥着一个空壶,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回身一望,一女子立在不远处。
她身穿轻铠,马尾高束,军靴踏着脚下红毯,不知是站了多久。
阔别三年,终得一见。
这一次,是纪明疏先开了口。
她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浅浅淡淡,惊醒了记忆中沉睡的花海。
“尔阳。”她晃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轻声道:“要找个地方……一起去喝一杯么?”
片刻的沉默,魏尔阳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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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翻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