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树梢,冷雾带着寒意,浸透绯色红帐,残漏点点滴滴,穿花绕室。
这是姜竞淅第一次来到衒玉宫,由一名宫婢一路带领。
这一片是后宫之所,外臣平时不得进。
路枕夜住的衒玉宫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它本唤作玉堦宫,取意为殿前堆砌的台阶为白玉所雕之故,如一座贝阙珍珠宫,富丽奢华,雅而不俗。
在赐寝宫的时候,纪明疏随口胡诌道:“路凤君如这白玉一般,‘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故而玉堦宫再合适不过。但这名字朕不大喜欢,改为衒玉宫吧。”
于是一锤定音。
夜色沉甸,月光朦胧,染在玉阶上,滴淌沁凉如水的光泽。
曲廊转合,步移景变,姜竞淅眸光敛在怀中的一方海棠缠枝木匣上,轻声问道:“可曾见陛下真的入了衒玉宫?”
宫婢原本的信誓旦旦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回大人,今日是陛下大喜的日子,她既不在前厅,奴婢想来……她应当是去了后殿,回了衒玉宫。”
他眸色一暗,没有说话。
是啊,今天是她大婚之日,她不去陪路枕夜,又会去哪里呢?
他脚步由缓渐止,停匿在廊柱的暗影之下,神情看不分明。
“国师大人……您怎么了?”宫婢惴惴不安,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事,惹了他的不快。
姜竞淅指尖摩挲着怀中木匣,似在沿着海棠的脉络重新勾勒一朵,久久不语。
他……真的要去衒玉宫,惹她厌烦么?
不知从何时起,她看他的目光只有不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说什么,她都不想听,只需一记挑剔又轻蔑的目光扫他一眼,就足以将他推入泥沼,万劫不复。
是啊,她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又算个什么?
一次。
就这最后一次。
他想要见她,亲自将这礼物交到她的手里,哪怕……哪怕有些话不能出口,用一句道贺总能遮掩。
“国师大人,陛下不在衒玉宫。”殿门前的宫婢恭敬道:“但是路凤君在,奴婢这就去通传。”
她不在。
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是铺天盖地的失落席卷而来,将他拽下无穷深渊,永不休止。
当真就……连一句话的机会也不给么?
“国师大人。”一声轻唤,叫醒了恍神中的他。
姜竞淅回过神,抬手将木匣奉上,道:“见过路凤君。”
……别叫,别这么叫!路枕夜一听,心肝脾肺肾都痛了起来,得亏纪明疏不在,否则不把他杀了泄愤啊?!
路枕夜心中哀叹,面上不敢显露,只是温柔地问道:“国师大人是来找陛下的么?”
纪明疏不在,你赶紧找她去!
“不是。”他静默一瞬,道:“臣只是转交新婚贺礼,陛下收与路凤君收,都是一样的。”
路枕夜蹙眉。
他真的看不明白这个人。
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这人隐藏的太好,将真心掩埋呢?
路枕夜打着哈哈道:“国师大人此言差矣。我认为,这个贺礼还是由您亲自交给陛下的好。”
……等等,纪明疏看见这个礼物,怕不是会当场爆炸吧?届时关系更加破裂,他岂不是又做了错事?但是都这种时候了,二人还不能开门见山么?
正当路枕夜纠结万分的时刻,木匣轻轻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一愣,不解其意。
“还是请……路凤君收下吧。”清冷如许的月光下,他竟是攒出了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孤清、寂寥。
他缓缓后退,艰难、晦涩,“陛下……可能不大想见到我。”
只此一句,那个薄冷的笑也消失在嘴角,他转身离开了。
黯然神伤。
……
冷雾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帷空悄悄,强起愁眉小。
酒盏斟上,清酒沾着摇曳的月光,盛着满满的心事,落尽芬芳。
后花园里,纪明疏与魏尔阳并肩而坐,四下无人。
“你离开,怕是会乱成一锅粥。”魏尔阳隐隐担忧,“我怕他们联合起来,对你不利。”
纪明疏手肘撑在石桌上,托腮笑望她:“……朕不怕。”
魏尔阳细细盯了她一眼,忽而道:“你不开心。”
结果那一丝伪装的笑,也消散了。
她点点头,喟叹道:“尔阳,我不开心。”
纪明疏先前就喝了很多酒,无奈她酒量甚好,越喝越清醒,只是在说完那句话后眸光霎时变得迷茫且困惑。
“边关那么苦,你有没有想我?”
“每一封信里不是都有说么?”魏尔阳从怀中摸出那条璀璨夺目的项链,凑了过去。
她伸手,小心翼翼替她戴上,然后身子退开,端详了一阵,感慨道:“我果真很有眼光,真的好看。”
鲜红色的宝石浮翠流丹,而她红装艳美,肤色冰洁,衬得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我不知道你要成婚,没有准备别的礼物……”她望着她,道:“或者你喜欢什么,我去为你寻来。”
寻不来,谁都没握住。
纪明疏一声轻笑,指尖抚上魏尔阳的手:“说到喜欢,我便要问问尔阳你。三年之前,你告诉我,你要对喜欢的他表白,如今你们怎样了?你告诉我,我为你们……赐婚。”
啪嗒一声,魏尔阳空出的右手张皇无措,掀翻了手边酒盏。为了掩盖,她重新斟满一杯,送到唇边,一口饮尽,浇灭了心中翻涌而起的心绪。
“……你怎么还记得。”魏尔阳垂眸,眼有水光闪动,但她抬起头时,展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当时跟你开玩笑呢!”
……玩笑?纪明疏心底划过一丝疑虑,还未来得及深想,便听魏尔阳岔开了话题,笑着,轻轻地问道:“……你呢?你和你喜欢的,又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风吹雪散,如花落纷纷。
纪明疏唇一弯,眼睛一眨一合,柔睫深深,莫名沾染上了几滴润润的露,她笑道:“……我当时也跟你开玩笑呢。”
倏忽风起,吹散满院月光,一寸一寸,凉进骨子里。
风霜朔雪,往事离散。
纪明疏转身,拥抱住了魏尔阳。
她一时怔愣,抬手回拥住她,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哽咽。
许是风声,她想,应该是听错了。
可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就有几滴冰冰凉凉的珠子,落在了她的脖颈上。
“尔阳,我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纪明疏在她耳边叹息,声音渐渐低落:“我不想你,像我一样……”
魏尔阳苦笑,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安慰地拍拍她的背,道:“有时命运喜欢愚弄人。”
“是啊……”纪明疏埋得更深了些,声音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你说……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呢……到底有什么好呢?”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停息。
她字句凝噎,像是在问她,也像是质问自己:“你看,那些臣子一定都在背后笑话我……不,不光是他们……还有母皇……他们一定看不起我……他们会说,你看看自己……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无法拥有……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
魏尔阳眼眶顿红,指尖微颤,酸涩道:“不,不是笑话。”
只是常态罢了。
“可是……可是我也不想啊……”她泣不成声,心底空空荡荡:“今晨我都在想……不如就将那国玺砸了去……也好过这么痛苦的过着……但是不可以……”
“他说要我做一名圣君……若是不做这个皇帝……我又不能站在他的身边……”
“尔阳,这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
她也不知道。
便是敌袭那一日,雪白的长剑穿透肩骨,她都咬牙没有哭,却被纪明疏这一问催出了眼泪。
“今夜,我就想要见一见他……见一见他……但是见了……我又不知道说什么……”纪明疏缓缓止住了哭声,虽还有些颤音,但调如死一般空空落落:“其实我知道……他可能……不大想见到我。”
咔嚓。
是有什么东西将之破碎。一道裂纹从地面延展铺开,一块一块剥落,开出满山耀眼的凤凰木花来。
“没关系……不哭不哭。”魏尔阳笨拙地安慰。
“没哭啊……”纪明疏不服气道:“朕只是酒喝得有点多……”
“啊陛下说的对!”
……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故人入梦,明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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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承着前世每一步都错过的准则,在这里终于……暂告一段落。阴谋线也埋下了,留个王炸丢以后甩。突然发现,整本书里,只有明疏和尔阳这一对的感情最纯真无暇,没有什么阴谋算计,也没有产生任何芥蒂。所以有人嗑病态偏执小女帝vs神经大条忠贞不渝女将军这对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