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疏的及笄之礼,就这样在凤凰山上轰轰烈烈地告一段落。
而笄礼上的那个插曲,在朝堂上短暂的沸腾之后归于平静,大家知趣地不再提起,但终是埋下了一颗种子,会在某一时刻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回了宫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七月的花神御宴。
御书房内,积压下了不少的政务,纪明疏右手握着印章,左手翻阅折子文书,略过一遍后戳下一个红印。
朕已阅!
“话说回来,今年这硕亲王没了,谭忠一没了,林靖也没了,朕忽然觉得……太过清净。”她随口一句,像是感慨。
尾鸢回想了一阵,不觉硕亲王与这其中有什么联系:“陛下,这难道不好么?您的意思是……若是他们活着,会……做出点什么事来?”
谭忠一与林靖尚可理解,可是硕亲王呢?
面对疑惑的尾鸢,纪明疏实在难以解释,话锋一转,问着刚进来的柳婔语道:“禹州大坝修建的如何了?”
柳婔语递上文书,道:“臣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纪明疏手上暂且停了停,听她汇报:“唐大人知晓陛下对此事极为看重,每个环节都是亲历监督,严格按照陛下修改之后的图纸进行,现下已经初具雏形。”
“不错。”纪明疏看完之后,将文书放到一边,忽然问道:“今年的花神御宴你要参加么?”
“欸?”前一秒还在商讨禹州大坝,下一刻就切换花神御宴,柳婔语很快反应过来,回答道:“陛下……何出此言?”
被这一问,柳婔语想起了那段尴尬的往事,不免微窘。去年她初入官场,涉世未深,尚有些天真烂漫,信了花神节的簪花评选非常简单,只要选出最美的那朵即可。
结果当谭忠一与林靖的簪花切切实实地摆放出来,柳婔语才恍然大悟。
这哪是选最美的?这分明是选最烧钱的!
无论是那朵昙花还是那朵鳞托菊,无一不是金堆玉铸,价值连城。
可怜她用碎布珍珠拼凑起来的簪花,虽也费了不少心思,但岂敢与那两个日月争光?
岂不是以卵击石,徒增笑柄。
太丢人啦!
“今年你去参加吧。”纪明疏整理桌上文书,一边道:“朕投选给你。”
“……”柳婔语无言。这公然内定,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么。”纪明疏满不在乎,“你随便选个什么花,做做样子。届时的收益,朕有别的用途。”
原来如此。陛下又有规划了?
柳婔语顿时起了几分兴致,开始构思之后的流程:“那陛下,您说臣选择什么花好呢?百合,栀子,萝藦?”
“萝藦不过杂草开出的一种花,你想捧它么?”
柳婔语犹疑一瞬,道:“臣想着它的作用也挺多……还是您觉得垂丝海棠更好些?”
……垂丝海棠?纪明疏一愣,她居然把这个事给忙忘了!
“……这个你且自己考量。”
纪明疏将桌案收拾完毕,临走几步忽而嘱咐尾鸢道:“对了,让小菌子传令下去,从今年开始,簪花只比簪花,禁用昂贵之物,骄横奢侈,败坏风气。”
柳婔语还未欣喜,见她出门,忙道:“陛下,您要去哪里?”
纪明疏头也不回,撂下一句:“当然是去御花园找国师了!”
柳婔语:“……”
……
纪明疏驾临之际,姜竞淅正在回廊下书写什么,站的笔直,脊梁挺傲。
廊上覆压着满枝桠的玫色蔷薇,风吹香雪摇落,印上一纸的芬芳。阳光越甚,投影越暗,光影交界分明,美如画。
纪明疏脚步渐缓,不好意思破坏这幅美景。
很快,他察觉了她的到来,搁下笔道:“陛下?”
她只身过去,被那石桌上的纸张吸引了小半注意力。
临近花神节,他也不得空闲。干脆就在御花园里处理事务,一边督促花神节的布置。
“国师,朕有个事忘记跟你说。”纪明疏手搭在桌沿上,寻思怎么委婉才能挑起这个较为沉重的话题。
他心领神会,递上一折,道:“陛下是想问,花神御宴的菜品么?臣已经确认,请陛下过目。”
呀,他都已经看过了?!纪明疏欢喜地接过,猛然记起自己来的真实目的,反手将折子放在桌上,无语道:“朕不是想说这个。”
……不是?除了吃,还能有什么让她如此殷勤?
纪明疏犹豫不决,磨蹭半天还是出了口:“国师,你可还记得……寒霜?”
这个名字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待记起时,他声音瞬间淡了几分,回答道:“记得。”
这人怎么不往下问?!纪明疏一噎,接着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笄礼前……她来找过朕。”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的却是:“陛下说,臣自然信的。”
这是重点吗?!纪明疏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倒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执起笔,墨香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来。
该在皇陵却来了凤凰山,且不提如何到来,关键在于,她是想用生命来祝贺纪明疏的笄礼?
看出她的迟疑,他淡淡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纪明疏含糊略过:“父君当年,为母皇自刎在了昭华殿前……”
蔷薇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他看着那瑰丽的红,笔锋骤停。
纪明疏盯着他神色的变化,越发忐忑:“或许……你……知道些什么?”
“……”
他沉默着,半晌道:“陛下问臣,是因为她也告诉了陛下,臣的身份?”
纪明疏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两人开门见山,速战速决。
“国师,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她不提别的,静静地分析:“无论是你也好,母皇也好,足以瞒朕一辈子。可是,偏偏她在这种时候告诉了朕……紧接着,笄礼上罗嬷嬷出事,正宾恰好换成了你……”
一个事可以是巧合,但是几个巧合串联一起,就很耐人寻味。纪明疏管这叫作:阴谋。
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估计背后的那人也失了算,没能猜出她真实的心意,反而被她在笄礼上顺手一用,占了个便宜。
既然有人敢透露出来,想必有着十足的把握,而被隐瞒的那些陈年旧事,就显得尤为重要。
她左思右想,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但从寒霜的只字片语中捕捉一个关键的词语——皇权。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这两个字上。亘古至今,这两字仿佛天生自带腥风血雨,让数不尽的人趋之若鹜。
纪明疏随手抄起桌上的青金石雕双蛙镇纸,如知府钦差断案那么一拍,总结道:“此事不会就此结束。在这之后一定还会发生点什么,我们需要谨慎。”
“……”
他目光一寸一寸移向她,犹如寒潭映月,幽深清泠。
“……怎么了?”姜竞淅为何这么看着她?
纪明疏心里发毛,仔细捋了一边刚刚说过的话,自认滴水不漏。
他正欲回答,平地一阵风起。
因着她拿开了镇纸的缘故,吹得纸张哗哗作响,翻飞在清香斑驳的阳光中,如花瓣洒了满地。
纪明疏一呆,颤颤巍巍地将手上的青金石雕双蛙放回了原处。
她不是故意的!!!
然这句话从她口中出现的频率太高,导致说服力直线下滑,纪明疏干脆放弃解释,纡尊降贵地去拾那一地的扉纸。
当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时候,就拿行动去证明!
石廊上、草地边、台阶处、枯叶中……一张又一张,纪明疏将纸拢在怀中,弯腰去拾夹在落英芬芳里的纸张,一只骨节分明的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与她同时捡起。
“陛下只是为了说这事?”他忽然开口道。
纪明疏把怀中的纸尽数递给他,却不松手:“其实还有。”
他顿了顿,“你是想问当年……”
“国师,你喜欢花么?”纪明疏笑了笑,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如今她的想法随心所欲,完全没有个章法可循,姜竞淅有些迷惘。听她一问,自然联想到了花神节,“……陛下可是对今年的……”
“朕方才不是问的你么?”纪明疏催促道:“回答朕。”
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姜竞淅放弃了猜测,抬眼瞥见她身后漫卷成墙的桃红色蔷薇,冷淡道:“人事易变,花开易败。”
“是有些道理。”纪明疏眯了眯眼,抬眼笑道:“花神节万花争艳,花之美不过节日一瞬。而朕这儿有一种不败的花,名唤垂丝海棠,不如就……送给国师吧。”
不待他反应,纪明疏主动上前一步,轻声道:“为何花开不败?因为此花费尽朕的心血,而朕对它的心意……一如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