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宫外铺洒一地的阳光，越往里走，轻纱幔帘依次放下，将千丝万缕的日光隔挡，映着雕花海棠玻璃的槅扇光影错刍。
一道四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横遮中央，边上还摆了个紫檀座珐琅兽耳香炉，李伯骞走过去跪下，恭恭敬敬唤了声：“陛下。”
过了好一会儿，躺在床上的纪明疏才幽幽应道：“李爱卿……”
她话未说完，便牵起了一阵咳嗽，李伯骞心疼地道：“哎，陛下，您要保重身子，有什么事，吩咐臣去做便可。”
“朕这么一倒……筹备许久的花神节，只得取消了……”纪明疏无不遗憾道，“朕心心念念的那道冰糖玫瑰……”
“待陛下好起来，御膳房一定为陛下准备！”
“唉……”层层薄纱中，隐隐绰绰勾勒出她的轮廓，一动不动：“朕休养的这……咳咳咳，这三个月，朝中大事小事，你就与国师商议……不必与朕……咳咳咳……”
她话特意留了半截，只等李伯骞主动接过。
“您放心，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君主，日积月累攒了不少感情。如今她生病，李伯骞于心不忍。
“国事当头，臣愿为东麓、为陛下鞠躬尽瘁！”李伯骞说到激动处唾沫四溅，“您就安心休养，把身体养好嘞！臣绝不会让任何人叨扰到您！”
“……如此……朕就放心了……”纪明疏又强撑着几口气，嘱咐了左相几句，这才放他离开。
门轻轻阖上，尾鸢小声道：“陛下，李大人走了。”
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纪明疏从床上翻身而起，半点也不含糊：“阿鸢，立即给把行李收拾好，朕即刻出宫。”
“奴婢遵……”尾鸢下意识应和，呆愣一瞬：“您、您出宫做甚？”
“哦，”纪明疏一边穿着衣服，回眸一笑道：“自然是……去禹州了。”
去……去哪儿？尾鸢脑海一嗡，“去……去禹州！？”
她后知后觉地醒悟，原来纪明疏打得是这个主意！难怪要装病整整三月！尾鸢大震，纪明疏可是把她蒙在鼓里的呀！
“陛下不可以！”尾鸢想也不想地就开口阻止：“禹州路途遥远，且因为夏涝受灾严重，实在危险，您此去……奴婢实在不敢保证，求陛下三思啊！”
“朕决定的事，何曾更改过？”纪明疏不容置疑，走下床道：“上郡距离邺京是有一段距离，便是日行千里也得要个五六日。”她说着，从桌上展开地图，摊开给尾鸢看：“朕研究过一阵，决定采取半官道半小路的这条线，既快捷，又安全，大约需要七天。”
尾鸢目瞪口呆：“您……您什么时候……这么快就计划好了？”
从消息传到邺京，到纪明疏朝会结束，统共也就小半天的功夫，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出装病、出宫、甚至规划线路这一条龙服务的！？
纪明疏一脸淡定地将地图交给尾鸢：“灵感不过瞬息之间，定要牢牢把握。把这个装好，朕有大用。”
尾鸢脑子乱糟糟的，纪明疏打得她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反应的空间！
“陛下……一定要去么？”她妄图劝解，垂死挣扎：“其实您可以等烨亲王……”
“朕必须得去。”纪明疏打断她的话，背过身逆着光影，撩开一层轻纱。只听她突然之间异常严肃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以前……是朕太过轻狂，总认为万事皆在朕的掌控之中，直到……直到这次大坝坍塌。”
尾鸢心里一颤，这大坝坍塌怎么会怪在纪明疏身上呢，此为天灾，无可避免。
“一定还有很多朕不知道的事……而这些，对朕尤其重要。”她轻声说着，告诉尾鸢，也是告诉自己：“朕要亲自找出答案。”
此话包含了太多深意，尾鸢听着听着，渐渐镇定下来，“……既然陛下这么说，奴婢是无法阻止您了。那奴婢陪您一同……”
“你不去。”纪明疏立即否决了她的想法：“你留在宫里，给朕作掩护。倘若朕与你一同消失，很快就会出大乱子。”
“可是……”
“最要紧的是，王御医与国师都不知道朕要离宫。”纪明疏换好了衣裳，坐在了梳妆桌案前，执起一柄木梳，道：“老王明日来，你再告知他实情，让他与朕系在一条线上，才能更加配合。”
“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宣召柳婔语或者路枕夜进来做个样子，他们两是个机灵的，不会使人生疑。”
尾鸢无言以对。纪明疏已经将未来三个月的后路全部想了个遍，她还有什么能反驳的？
“那……那国师大人呢？”尾鸢弱弱问道，最重要的人怎么交代？
纪明疏梳理长发的手一顿，转过半个身子：“国师有什么好担心的？朕特意叫了李伯骞进来，就是不希望他这么快知晓。”
否则她还能走出这个皇宫大门？
“国事交给他，朕很放心。三个月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纪明疏安慰尾鸢，“姜竞淅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怎样。有他帮朕遮掩，你也能轻松许多。”
尾鸢机械道：“奴婢该怎样……瞒过这三个月呢？”
纪明疏起身拍了拍尾鸢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靠演技。”
尾鸢：“……”
……
纪明疏下的是急诏，唐浩宇领旨后便从皇宫正门出发，迅速带人赶往禹州。
有了前者吸引视线，不久后，几辆马车行驶至皇宫后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宫中有经验老到的车夫带路，纪明疏并不担心，她从包裹里取出地图，再次确认路线。
宫门的侍卫阻拦道：“什么马车！停下！例行检查！”
车夫不耐地举起腰牌，“陛下亲谕！速速放行！”
“原来是陛下。”宫门前的侍卫瞬间变了脸色，笑道：“那自然是……”
“哦，陛下亲谕么？……”
一人声忽然响起，与他行走的步伐一样不紧不慢，从后缓缓而来。纪明疏握着图纸的手剧烈一颤。
没、没听错的话……这、这声音……
“国师大人。”侍卫行礼，疑惑道：“您怎会……”
姜竞淅？！纪明疏震惊地将图纸抱在怀中，他怎么会在这里？！来不及反应，她扑身而去，死死地攥紧车帘，生怕他就此掀开，把自己暴露出来。然而帘子三角通风，她护得其一，护不了其二。
“无事，闲来一逛。你下去吧。”
“遵命！”
侍卫脚步声渐远，纪明疏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姜竞淅怎么会来这里？！
“陛下。”
一声轻唤，一帘之隔，纪明疏陡然大惊失色，汗如雨下。姜竞淅耐心极好，只见布帘一抖，重归平静。
表面的……平静。
犹如……困兽之斗。纪明疏一声哀嚎，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才硬挤出了一个笑脸，掀开布帘，故作惊喜地笑道：“哎呀，这不是国师么？果真是心有灵……不，英雄所见略同！莫非您也想出宫……呃，想要在邺京散散心呐？”
马车门前，他端的是仙姿玉立，从容不迫。见她出来，强颜欢笑，眉梢间还耷拉着两分沮丧，姜竞淅心情尚好地微微挑眉：“真是陛下么？”
难不成你见的还是鬼吗！纪明疏一时气结，不想说话。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朝会时臣才见陛下吐血不止，后听王御医诊断，言陛下忧思成疾，必须调理三月。没想到……能在此遇见陛下。臣甚惊讶，还望陛下恕罪。”
他故意拖长的音韵味深远，让纪明疏更加气闷。
当真有一口淤血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哦……”纪明疏尴尬万分，实在难以言喻，“可、可能……年轻人么，好得总归要快些……”
老王牌汤药，一服药到病除，二服下地干活，三服……起死回生？
算了，她编不下去了。纪明疏颇为不甘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
他听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灵感不过瞬息之间。”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不待她详细发问，他遽然道：“你是要去禹州么？”
纪明疏瞬间哽噎，“嗨，朕怎么会去禹州呢！”她矢口否认道：“禹州山遥路远，还那么危险……”
“是啊……”他泰然自若的接过话，浅浅地笑道：“禹州那么危险，陛下不如带上臣，如此便可多一分保障，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