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偏转了头,眉眼弯弯,眸子明亮而狡黠。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念得抑扬顿挫,仿佛故意秀给别人听一样。
外面的暴雨下得湍急,让他心神紊乱,只得默不作声,来来回回摆弄那几根粗枝。
他举动异常,纪明疏狐疑地端看了半晌,福临心至:姜竞淅……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捕获这个意外的认知,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有篝火映照,他的眉眼也镀上了一层彤色的暖光。纪明疏凑了过去,想要辨别那究竟是脸红,还是火光晕染的缘故,但他显然不愿意让她察觉,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上,问道:“……想听什么故事?”
这个问题成功地岔开了她的注意力,纪明疏往后缩了缩,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
“能哄人睡觉的故事~”
温馨的,浪漫的,感人的……都可以!
涉及的范围很广,姜竞淅望了望雨幕,问道:“禹州曾经流传过一个传说,想听么?”
“好~”她闭上眼,满心欢喜地靠在他的手臂上。
他能哄她睡觉,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哪里顾得着故事如何。结果今日实在劳累,刚一合上眼,就没了再次睁开的力气。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睡!姜竞淅愿意给她讲故事,这是天赐良机,怎可浪费!
雨声渐弱,落成一曲悠扬轻缓的催眠小调,配着他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传说百年之前,禹州四季大旱不雨,河流干涸,土地枯竭,万物皆亡。有一位少女为了改变禹州的境况,主动前往岑宁山上,寻找一种名叫商羊的神鸟,恳求它降临禹州,招来一场大雨,救救当地的百姓。历经千辛万苦,少女最终得偿所愿……”
哦……原来是个励志的故事……纪明疏朦朦胧胧地想。
他继续道:“少女与商羊救了数万人的性命,百姓对他们感激涕零,与此同时,商羊也被少女打动,化作了一名同龄的男子,对她表明了心意。百姓欢呼,愿将商羊留在禹州,并为二人送上了祝福,祝愿他们喜结连理。”
哦……原来是个爱情故事!
谁知,故事并未到此结束。
“不料,人与神兽的结合破坏了自然的准则,上天为了惩罚,连降数月暴雨,让禹州淹没在了汪洋中……”
……原来是个悲剧的爱情故事!纪明疏感叹。
“禹州的百姓非常害怕,为了自保,便将少女与商羊赶出了城,祈求上天原谅。”
……呃,原来是个恩将仇报的故事!
“后来少女惨死,商羊大恸。他用自己的生命给禹州降下了诅咒。此后每逢夏季,禹州都会连下数月暴雨,引发洪涝……有时村里迷信的老人也会说,那是曾经做错事的惩罚。”
纪明疏:“……”
她已无力吐槽!
心好累,这压根不是想象中温馨浪漫的传说!本以为姜竞淅的厨艺已经可怕,现在还得多加一条:讲故事!
而他似对所讲的传说甚是满意,问道:“还想听么?”
不,不想……纪明疏本想开口答话,无奈身体压根不听使唤,四肢百骸如灌铅一般沉重,她一动也不想动。
她不答话,他也只当她是睡着。见她素白的皓腕露在袖外,他伸手牵过外衣,将她轻轻盖住。
半梦半醒间,他声音低如呓语,从耳边似蜻蜓点水般飘然掠过。
“……晚安。”
……
……又下雨了。
其实纪明疏并不喜欢下雨天,每每这时,总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陛下,国师大人欺上瞒下,罪无可赦!”
她脑海一片混沌,翻滚着无数碎片,最终有一景清晰地展绘在眼前,并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
纪明疏茫然地站着,环顾四周,曲水明晰映黛瓦,故景如旧。
是在……宫中?可她……不是在禹州么?
不等她想个明白,那些嘈杂的、阴毒的话语再次响起。
“是啊陛下,国师大人专权擅势,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肮脏的勾当,您不能心软啊!”
“陛下,欺君之罪,理应当斩!”
墙倒众人推,她万万没想到,朝堂上竟有这么多的人想要置他于死地。皇宫丹楹刻桷,犹如一座巨大的金丝囚笼,令所有人受困其中。
可是他呢……他可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没有。
院里雨打繁花,地上散了不少凤凰木的花瓣。
纪明疏立在御书房的窗边,神情木然,也不知是在看向何处:“姜竞淅他……居然树敌这么多?”
连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噗嗤。
一声嗤笑,似讥讽,也似谴责。
大雾弥漫,一点一点蚕食身后的景象,有人幽幽地道:“陛下这话说的……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呐?”
她一句“放肆”滚到嘴边,那人赫然一笑,露出森然幽暗的目光,接着道:“……这么多年,您但凡给国师大人一点尊重,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呀……”
不……不……
她后退一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抵在了窗边,想要解释,又无从开口。
“总之,国师已经入狱。”那人拘了一个揖,并没有将她的举动放在心上:“陛下忍辱负重十二年,总算除掉了心头大患。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余音缠绕在心上,纪明疏猛地睁开眼,面前的火堆恰好熄灭了最后一丝光,留下一缕青烟,转瞬消散在天地间。
他好似添过柴火,如今只剩一堆灰烬。尚有零碎的火星子在余烬中似萤火虫的光,一闪一灭,光影寂寥。
她不知何时睡着了,做了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梦,梦醒之后,疏雨依旧。
她极缓地坐起身,身上盖的烟青色外衣无声滑落。她愣愣的拾起,不明白……这外衣怎么又到了她手上?
桥洞里的流民也都入睡,有人打呼噜,有人在磨牙,她揉揉额角,恢复了两分清醒。
纪明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倾侧过身,把外衣覆了一半在他身上。
她本无意抬头,却在看到他的瞬间顿住。
她……鲜少能在这么短的距离接近他,短到足以让她肆无忌惮的欣赏。
桥洞里残有余光,隐隐绰绰地投射过来,勾勒他的脸,清雅如画。细软纤长的睫毛帘子垂落,根根可数。视线一点一点移下,最终……落在了唇上。
沉默着看了许久,她抬手,似要抚上他的脸颊。
“姜竞淅他……居然树敌这么多?连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脑海中突然有话一闪而过,纪明疏手一滞,顿在了半空中,不上也不下。
隐约有人嗤笑一声,补上了后面未完的对话:“陛下这话说的……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呐?……这么多年,您但凡给国师大人一点尊重,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呀……”
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呀……
一个走神,支撑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她手肘一曲,差点扑倒在他身上!所幸纪明疏反应极快,变故发生的瞬间,半空中的手立马抵在了身后的石墙上,让她不至于失态,否则……她真成了半夜袭击他的“小人”!
好险好险,她还未松口气,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只是这样……她离他竟是更近了一步!
纪明疏恼恨地咬咬唇,要走不走的模样,万分纠结。
她的青丝滑落在他肩上,姜竞淅依然闭着双眼,呼吸匀称,对外界发生的这一小出可大可小的事毫不知情。
所以他那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纪明疏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她缓缓俯身,一字一字低声道:“姜竞淅,我遇到刺杀的那晚,你没有留在宫中,而是选择了去阮府,去找她……我原谅你……”
雨落如纱,疏为雨,淅淅沥沥也为雨,轻而易举地覆盖了她的声音。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嘴唇也向来色泽浅淡,她径直印上,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是试探的轻触,浅浅一吻,即刻逃离。
“所以在那之后……你也要原谅我才是。”她嘟囔道。
细语呢喃如梦里话,原谅与不原谅,谁情深,谁又情浅……岂是三言两语能算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