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两旁放置着高架,上面摆着一排排序列整齐的白烛,正跳动着明亮的火焰。
纪明疏撩开白色的纱帘,恭敬的将刻着“灼华帝”三字的木牌放置在了祠堂中央的祠台上,一旁的净摩大师吹燃火折子,点亮了一盏蜡烛。
进展一切顺利。
她只需要跪到明日清晨,让她的牌位熏陶到足够的香火即可。
说起来,她真该好好考虑一下废除这项制定了。她着实没料到还会有第二次跪一夜的体验,若是她这一世又死了,再次重生了怎么办?
这是个值得思考问题。
她心中悲怆,转身整理好自己祀服,跪在了拜垫之上。
其实这个要求并未明令跪上整夜,若是累了想起来走动,或者是中途困极想要睡一觉,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当着这列祖列宗的面,总不好意思真那么做了吧。
祠堂没有悬挂牌匾,但是打磨的光滑的砌柱盘踞着锦龙金凤,龙鳞与长羽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它们嘴里分别衔着一幅字联,右边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左边则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字迹磅礴大气,入木三分。
这是东麓的国训了。
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里燃着龙涎香,在祠堂里蔓延开来,清灵而温雅。
幸好她有所准备,漫漫长夜无法睡眠,她已命尾鸢回房拿几本民间说书人的话本子,用来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
祠堂一片寂静,依稀可闻祠堂外凄冽的风声,刮着枝叶沙沙作响。净摩大师闭着眼,手里攥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纪明疏顺手抓起了地上的签筒。
这是东麓民间的习俗之一,是占卜的其中一种形式。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将里面的木签“哗啦”一声,尽数倒在了地上,翻找了起来。
净摩大师睁开了眼睛。
他平和的看着少女在一堆木签中挑挑拣拣,最终葱白的指尖点在其中一支上,将它选了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而后,少女冁然而笑,侧过头问他:“净摩大师,可愿替朕解一解签文?”
净摩大师大拇指拨弄手上的念珠,右手竖掌在胸前,道:“愿为陛下解惑。”
少女抬手,将方才选定的签文举起,想要递给他。
“……”
净摩大师捻着佛珠的大拇指一顿,语气平静:“陛下莫不是捉弄贫僧?”
求签讲究的便是双手捧着签筒摇动之时,抛开杂念,静心祈祷自己心中所求,直到上天给予指示。这位倒好,径直略过了这一项,挑选了一支给他,这如何解?
纪明疏敛了笑意:“大师此言差矣。朕并无不敬之意。抽签之法并不局限为一种,朕相信心诚则灵。”
说的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也罢也罢,帝王心海底针,他又何必与这小皇帝较真呢。
这般想着,他接过了木签。
上面刻着“十二”。纪明疏给他的,是第十二签。
这是一支上签。
净摩大师回想了签文片刻,问道:“陛下所为何求?”
本是一个平常的问题,却让纪明疏犯起了难。她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看上去没有半分焦点。
“求……”她垂眸,“但求前路。”
净摩大师没有立即说话,他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件。
生在帝皇家,表面风光无限,背地手足残杀、争名夺权这种事实在是稀松平常,眼前的这名少女失去了母亲的庇佑,在“为帝”这条路上只会更加辛苦、艰难。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若不是身边的人极有本事,她恐怕早已经死了。
今日发生的,不就是这么一出“篡位夺权”么。
“此卦祸中有福之象,凡事先凶后吉也。”净摩大师道。
听起来倒是很吉利的样子,但是纪明疏并不陌生。
她笑道:“愿闻其详。”
“‘否去泰来咫尺间,暂交君子出于山;若逢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即闲。’”净摩大师解释道,“意为柳暗花明,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她沉思,默默的将剩余散落在地上的木签收纳进了签筒。
指尖摩挲在木签上,她低声道:“但愿如此。只不过,世间万事,怕不会尽如人意。”
净摩大师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纪明疏开口的一瞬间,视线里模糊的身影交叠在了一处,乌黑的发,洁白的衣,鲜红的襟纹,相似的神情。
他依稀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以前是发生过的。但是新帝登基,他这是头一次遇见纪明疏,怎会凭空冒出一种熟悉感呢。
大概是人们常在口中念叨的,前世今生吧。
净摩大师很快回过神,“陛下,顺其自然便好。”
“顺其自然?”她淡淡道:“这个词太过无力了些,朕不愿意。”
不知是何处漏进的细风,惹得祠堂内烛火摇曳,忽明忽闪。
净摩大师神色不曾波动:“陛下似乎有些执念。”
纪明疏微怔:“大师说的不错。朕执着一事,已有十年。”
明明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言辞之间颇有几分沧桑的意味,真是奇了怪哉。而她口中,又是何事,竟让她执着了十年之久?
这话里里外外,都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但净摩大师是不会刨根追底的。
他想了想,道:“心有所念,心有执着,不失为一桩好事。贫僧坚持求道,亦数十年之久。”
纪明疏摆正签筒,放回原位,淡淡道:“那朕想,朕与大师所言的事情并非同一性质。”
净摩大师略一犹豫,试探着说:“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已经剃去三千烦恼丝,许无法切身体会陛下所言。但贫僧愚见,若是陛下在一件事里付出许多精力或者心血,一时半会难以放下也是情有可原。”
纪明疏端跪着,脊背挺得笔直:“朕之求,求而不得。”
净摩大师目色祥和:“人间常事。”
纪明疏忽的一声轻笑,“……却想强求。”
净摩大师皱眉,这便是负面的执念了。
他手重新转动念珠:“阿弥陀佛。但闻一句诗中所讲,‘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三千繁华不过弹指刹那,百年之后皆为一抔黄沙。有的时候,放下,比执着更难,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纪明疏不置可否。
“贫僧此言,并非想劝诫陛下。”净摩大师从缁衣袖口处摸出一张正正方方的深红色折纸,上面烫着暗金色的花纹,铺就了整个底面。
“贫僧能力有限,不敢妄自开解陛下。这是引帖,若是陛下能遇见贫僧的同门慧摩师兄,或许能一解心中所惑。”
慧摩大师,这是谁?
纪明疏接过,神情疑惑:“朕为东麓帝君,若是想要见到慧摩大师,还需用引帖?”
净摩大师摇摇头:“非也。慧摩师兄生性洒脱自由,是以常常周游南北,一年到头贫僧见到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高人,无牵无挂,随时能游山玩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像纪明疏这般凡人,只能为俗世所累,受困其中,不得脱身。
她有点酸了:“大师都难以一见,朕岂不是更难?既然如此,这引帖又有何用?”
净摩大师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没有遇见慧摩师兄,陛下可当这是吉祥物,祛凶辟邪,保佑陛下平安。”
……
纪明疏无奈的收起折纸:“那就多谢大师美意了。”
净摩大师双手合十:“陛下言重了。那贫僧不打扰陛下,先行告退。”
纪明疏点点头,远远地,听得净摩大师拉开祠堂大门,归于平静。
祠堂内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无聊的伸出指尖,在地上画着圈圈。
这个尾鸢,怎的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