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青发誓,她从小就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说是有工作,那就是有工作。回来的第二天就得开始投入工作,而且还是场特别重要的拍卖,非得她出场不可。
一到了现场就有同事凑过来,他们几个同事平时都见不到什么面,各自在全世界地跑,一年也就这么两三回大拍能碰个面。平时全靠群里交流,别看见不到面,私底下无话不谈,一见了面就跟过年似的。
老王平时在群里老爱潜水,现实生活中其实是最会贫的。
“好久不见我们青青,又变漂亮了,咦……可是这漂亮的眉宇里怎么有那么一丝哀怨呢?”
“别瞎说,这是我新跟美妆博主学的仙女哭泣式妆,你这直男。”
薛青青边调试耳麦边回答,看也懒得看他。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可不是什么直男。”老王巴巴凑到她跟前,用力多看了几眼,“你这分明就是由内而外透出的哀怨啊,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失恋了?”
薛青青手里咔哒一声,老王还以为是她把耳麦给掰折了,瞳孔都一下子放大了,还好只是把话筒给掰下来。
“哎我说你很闲吗?有空到处检查检查行不行?要真这么爱说,来,我下来换你上。”
说着把手里的耳麦双手向他一递,吓得老王当场退后三步摆手告辞:
“好好好,当我没问,打扰了打扰了。”
送走老王,眼见着他又去往别处扎堆继续贫,十有八九是在说自己的坏话,否则别人也不会远远地像她这个方向投来那么多意味深长的眼神。薛青青权当没看见,摆弄手里的东西,翻翻拍卖图录,掰掰耳麦,从来没觉得那么心不在焉过。
老王他贫归贫,一直是个实诚人,难不成自己现在看上去真的很哀怨吗?
不至于吧?
是否哀怨,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薛青青心不在焉是真的。时间开始了都还是边上的人提醒她才知道要讲话,全程都是靠本能在说话,说什么就是半点心思也放不进来。
要说像她这种级别的拍卖师,光靠本能也是能够看下来一场拍卖的,可是谁叫今天是场大拍,东西多,人也多,关键时刻一个走神,这不就出事了吗这不是?
好好的一个清三代官窑瓶,三分之一的买主都有意抢,她一时看差了,最后关头竟然漏了一个举牌的就落了锤,眼睁睁地看见那位买主气得瞪了她一眼,在买主的死亡眼神之下彻底回了神。
深知自己犯了错,薛青青整个人都是懵的,等熬到这场结束,果不其然,经理已经在台下等着她了。
他们经理是个女性,看上去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办事相当雷厉风行,对待属下非常严厉,不过薛青青还从来没挨过经理的骂,今天大概就要有第一次体验。
“你怎么回事?”
薛青青诚实相告:
“走神了。”
“什么原因?”
薛青青想了半天:
“……个人问题。”
经理漫长地看了她一会儿,也是没见过薛青青这个样子,最终说出处理方案:
“这场奖金扣了,剩下的工作我安排别人,你先休息个把月,觉得怎么样?”
“……谢谢经理。”
她原本以为至少得扣半年的奖金呢。没想到经理她人其实还挺好的。
但这么一来,薛青青这一个月就成了无业游民,晚上回到家就觉得委屈,她人生中头一回突然有点弄不明白自己。
这是为了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心不在焉?
想她从小到大,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过着有目标有方向的生活,从来都是前方光明,道路笔直,何时何地陷入过迷惘?
但这一回,是真的。
真的是因为周秦榆才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情复杂所以糟糕,还是因为心情糟糕所以复杂。她只是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只是追星,那么让自己的现实生活变成这样真的是愚蠢,如果不是追星……那又是什么呢?她总不可能真以为周秦榆会和她有可能,这可比前者更傻。
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体会过烦恼的薛青青简直是要想破头了,直至一道微信提示音划破黑夜。
还正巧就是导致她这么烦恼的罪魁祸首。
周秦榆问:
“听说你回杭州了,最近都有工作?”
“对,没当面跟你说一声,不好意思。”
“工作还顺利吗?”
不说工作还好,一说工作薛青青心情就更差了,打字都没什么力气。
“挺顺利的。”
“是吗?”周秦榆说,“如果是因为元禄社的事让你操心了,我感到很抱歉。”
不对啊,她怎么总感觉他好像知道点什么?不会吧,今天上午才发生的事,传播速度再快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他耳朵里了。
再说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又哪里会有心思关注别的事?
自己太敏感了吧。
“你别这么说,我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唉,她都在说什么啊?人家的事需要她掺和吗?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圣母白莲花了不成?
薛青青,你清醒点啊!
“现在社里人手不够,大家都辛苦,也别太拼了,要多注意休息。”
尤其是周秦榆,辛苦也不肯说,实在让她这个老姨母担心。
“没关系,要走的人迟早都要走,裴元霆这一走,我们这儿就干净多了。”
周秦榆三秒后发来这么一条,薛青青开始敬佩她家角儿的心态。
瞧瞧,多好的心态,就是要这么大气的人才当得了大师兄!
然后她家角儿又发来一条,心态非常好,她自己的心态却顿时崩了。
“就是有点太安静了,你走了之后。”
薛青青捧着手机仰面倒在床上。
周秦榆……
你这个,芳心纵火犯。
薛青青颤抖着手编辑了好几条,写了一大串又觉得不好,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以至于周秦榆那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不见对话。
还好他是个逗哏,最会一个人说话。
“不过你走也对,现在元禄社正在风口浪尖上,你要是听信了那些主流看法,也无可厚非。”
角儿,你可冤枉她了!
薛青青一听他这么说,几乎差点就要当场买机票冲到北京去向周秦榆剖心为证。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别说我是知道真相的,就算我不知道,我也愿意相信你们,无条件相信。”
相信他。
说是愚忠都不为过。
她郑重地打下一行字:
“周元玉,我会捧你一辈子。”
这回不叫他周秦榆,只叫他,周元玉。这个伴随舞台而生的艺名。
她爱他台上的表演,也爱他台下的为人,说了捧一辈子,不是脱口而出,而是百年承诺,少一天都不成。
周秦榆在那头也有片刻的震惊,完全没料到这姑娘会这么严肃地来一句。
他以为她就是个柔弱乖巧的小姑娘,还有点腼腆害羞,这种话当着面是死活说不出来的吧?
也是自己刚才逼得太过了,才把她逼急了。
他略觉得心疼的时候倒有别的消息发来,正是小玉兰老太太。
“安慰过青青没有?”
中午的时候,老太太突然给自己发了信息,说薛青青工作不顺,多半是跟元禄社出事影响了心情有关,叫他安慰安慰人家。他一想,这是人家在为自己操心啊,理由足够冠冕堂皇,又是老太太的指示,当然是得答应了。
当然了,后来逼出小姑娘说会捧他一辈子的话,谁都没想到,可也不得不说,有种去超市买土豆结果中了大奖的暗喜。
“您放心,我已经安慰过青青了。”
“那就成,除了这事之外,别的你们也可以多聊两句。”
老太太又下暗中指示,一向孝顺礼貌的他当然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我明白了,您放心吧。”
于是周秦榆再回到和薛青青的聊天页面,对话还停留在那句刺目的“周元玉,我会捧你一辈子。”上面,莫名勾了勾嘴角,回了她一句:
“谢谢你。”
薛青青一番表白之后没见周秦榆回话,还以为人家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着了,心里正跌宕起伏呢,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终于看到跳出这三个字,才敢放下心。
角儿没被吓着。
嗯,很好,那她就继续。
鲁迅曾经说过——饭,是一定要吃的,星,也是一定要追的!
有的事情,是因为闹大了所以显得棘手,还有些事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才是最棘手的。
前者以裴元霆在网上的闹剧为例,后者以裴元霆他爹的手段为例。
前者造成的结局至多就是师兄弟们累一点,好不容易能休息的时候还要被全网骂流氓gay的梅若瑶一句句骂街声魔音灌耳,打小练嗓子的人,连骂街都中气十足。
但后者造成的结果就严重很多,儿子遭了打,哪个当爹的能没反应?何况还是这么身家殷实的爹。元禄社失去了赞助商,还被撤了资,这下是真的成了个空壳子。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连见惯大风大浪的赵文仲老先生都坐不下去了,在某天召集仅剩下的徒弟们一起到裕正园一趟,进行深度对话。
“眼下元禄社的情况我也不瞒大家,大家伙自己斟酌,要走的……就走吧。”
赵老先生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屋子的徒弟们全都傻了,师父在他们眼中,那是面对什么艰难困境都能闯过去的大家长,他们还指望跟着师父一辈子,到时候给那欺师灭祖的玩意儿好看,师父怎么就能让他们走了呢?
“师父您说什么呢!我们不走,我们才不走!这能算什么事儿啊?我们铁定能撑过去的!”
年轻的贞字科小徒弟表明心迹,其余几个年轻的徒弟更是表示就算死,也要死在元禄社,都不肯走。
“唉。”赵文仲探口气,叫了声跟自己同辈的俩老演员,“师弟,他们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看得多了,帮我劝几句。”
“叫我们劝啊?我们能劝得了什么?他们自己的想法。不过师兄你要非得我说,那我可就说了啊。”两位师叔眉头一皱,遥想起了当年,“孩子们,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我们这四喜园三十年前的故事。这是个老戏园子,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被烧了,也没人管,是你们师父,花了所有的积蓄把园子又修起来,这才有了现在的元禄社一块地,不容易啊。那时候都能熬过来,现在又有什么不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