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仲老先生对周秦榆来说是亦师亦父。
他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爷爷奶奶怎么管得住他?由他到处瞎跑,后来认识了老太太,再后来就认识了师父,家里人就干脆把他全权寄养在师父那里了,再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父母依旧难得回来一趟,逢年过年都不一定见得上面,在他心里早就把元禄社当成自己真正的家了。
有些为难的话,连搭档宋元鸣都不能说,只能说给师父听。
挑了个不用去园子的日子,正好这么一来也就避开了赵琪阮和赵琪笙,一进裕正园,先看到的是师娘在院子里给花浇水。
“师娘好。”
“玉儿?你怎么突然来了?找你师父?”
这孩子一向最知道礼貌的,虽然是唯一的儿徒,在这裕正园里也住了十多年,但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事先打声招呼,这回怎么不说一声突然就来了?
“是,师娘,我找师父,师父在里屋吧?”
师父没事就爱待在屋里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当初他们练功的时候还得看着他们,这两年也没招新徒弟,每次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师父一个人在看书,从当年头发还黑的时候看到如今头发花白。
唯一不变的就是师娘一直都和从前一样温柔静好,井井有条地照顾着裕正园内的一切大小事宜。
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没敢再想下去。
“在里屋呢,你进去吧。”
“诶,好,您也别太辛苦了。”
“知道。这孩子……”
赵文仲可不就在里面看书?长了白头发以后也没去染过,在家里面穿得也比较随意,看背影哪看得出来是个老艺术家啊,简直就像个朴实的老父亲。
周秦榆小声地叫了句:
“师父……”
赵文仲身子一僵,第一反应竟然是把手里的书给赶紧放好,然后才回头惊疑道:
“你今儿个怎么来了?”
周秦榆下意识地朝自己师父藏书的地方看了一眼,只怪自己眼神好嘴又快:
“您在看漫画啊……《七龙珠》?”
而且那书还越看越眼熟,好像还是十多年前他跟赵琪笙半夜一起偷看,然后被没收的那一套!
赵文仲咳嗽了一声,半天憋出一句:
“我是为了了解年轻人的思想。”
这不是这两天压力太大了吗?就想找两本闲书看看,正好看到这一套了,本着顺便了解年轻人思想的出发点就拿来看了。没想到一翻开还真停不下来,要是他不来,今天怕是废寝忘食也要把一整套看完为止。
“这样啊,那您也不至于拿十几年的漫画来了解吧?”
周秦榆也很无奈,师父哎,您这一阵一阵的也太快了,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解年轻人思想了?您可一向以来都是个老古板啊。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怕挨揍,从小被打到大的,就算现在赵文仲早就打不过他了,心理还是有阴影。
“嗐,不说这个了,你来干什么的?想你师娘做的饭了?”
言归正题,周秦榆又严肃起来:
“不是,有桩事得跟您商量一下。”
赵文仲给自己续了杯茶,他和李荀做了好几十年的夫妻,她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譬如这茶水要时时刻刻地备着,又譬如院子里的花要按照品类照料好……不管多麻烦的事情她都能帮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要是没有她,怕是他也难以专心做自己的事。
所以说,一个男人背后有个默默支持自己的媳妇儿有多重要,今儿个自己徒弟跑来找自己,说有事情商量,赵文仲不知怎么地就默认为——
可能是要说他想要成家。
“说呗。”
拿着茶盏的姿势都有种老父亲的欣慰。
“我想……”
处对象……
哎呦,他家养了这么多年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
“答应人家做个采访。”
“噗……咳咳咳……”
他一口茶喷到地上,他徒弟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也沾到几滴,像是从来没见过自己师父这么失态,却擦也不敢擦,只能暗自偷偷抹匀。
“你说什么玩意儿?”
赵老先生压了半天才没在徒弟面前骂街,但是一张老脸脸色很难看,毕竟这跟他想象中的说法相差太远,难免不有失落感。
“那事出了之后,最近有很多媒体来找我,表面上说是要了解了解元禄社,谁都知道就是想探看探看我们的态度……不过我想,答应一次说不定也无妨。”
这前后的关联似乎很矛盾吧?
赵文仲打量着自家徒弟,细致得像是十多年每次练功的时候打量他每天的变化一样。
孩子就是长得太快,一个不留神就长这么大了,如今已成了元禄社的大师兄,带领着那些个师弟,替自己做了大大小小那么多事。不过自己养大的孩子,再大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孩子,他自认最了解这孩子。但今天这一出,这一个要求,他好像还真看不透这孩子了。
“为什么人家想知道我们的态度,我们就要告诉他们呢?”
师父温和平静地问他的态度,周秦榆一下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这就是他师父。
是个好师父,更是个……好长辈。
虽然,最近有时候会过于关心他的终生大事,显得有些老不正经。但他永远是打心眼儿里敬佩师父,没有他师父,就没有今天的他。在师父面前自己就永远只是个小孩,藏不住真相。
“得,师父,我不敢瞒您,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证明我们元禄社,虽然说清者自清,可任由旁人污蔑,未免也太受气了。而且……而且,人家答应给采访费……”
“啊,我明白了。”
赵文仲恍然大悟,放下手里的杯子,竟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反而是平静得出人意料。
其实他也早应该料到的,园子经营状况太差,交不起租金,这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总得发生,这还比当年他没办法接受了裴元霆好得多呢……不,那个富二代叫裴霆,不是他徒弟,配不上那个元字。
现在想想这还不是得归结到自己身上?要不是他接受了裴霆,怎么会有如今欺师灭祖这一出?怎么会落到如今连剧场也撑不下去的地步?都是他当年想轻松点,结果现在又重新把辛苦事传到了孩子们的身上。
唉,这困难总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否则永远都不会结束。
“师父,所以您的意思是……”
赵老先生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自己老啦,没用啦,孩子们,重担只能都交给你们啦。
“成啊,你是大师兄,师父相信你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元禄社好,去吧。”
“师父您……”
赵文仲答应得太爽快沉静,周秦榆反倒不敢相信,在他记忆中的师父一向都是心高气傲的,自己提出要去参加那种采访,师父应该极力反对,甚至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才对,怎么就……
“答应了?”
嗐,他也是从小被师父打怕了。
“是啊,怎么,你还不敢相信啊?”赵文仲温和一笑看着他,“你长大啦,又不是当年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臭小孩了,师父当然得给你做选择的权力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徒弟这个臭小孩了?打小就最是固执傲气,也不知道这么个小屁孩是在傲气什么,从小就吃软不吃硬的。需要去参加一个因为叛徒而引发的采访,心里最不舒服的应该是他,他都肯放下面子去,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留给他们的烂摊子?
这会儿也是真没办法了。可放下没必要的傲气,也是长大成人的一部分。或许将来回过头他还得感谢那叛徒,替自己养成了一个更加成熟的爱徒。
“师父……”
“干嘛呀,这语气……一个人住外面吃不饱啊?得了得了,那就留这儿晚上让师娘给你包饺子吃,哦还有……”
赵文仲起身去嘱咐李荀,又回头指着他道:“记着采访的时候打扮齐整些,你说你和那些师弟们一天到晚除了练功以外能不能也提高一下自己的审美?这样怎么娶得到……怎么上得了镜呢?真是的……”
经理说是要薛青青放一个月假,不过抵不上她爱岗敬业,刚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就觉得浑身快要发霉,跟经理一番表明心志,又重回工作岗位。
只是经理仍旧心有余悸,所以接下去的那一场工作不需要她上场主锤,现场招呼招呼客人就行。
跟同事半遮半掩说了她一个礼拜没上班的原因,抬头正好遇见个面熟的客人,也是为了赶紧逃离贼能侃的老王,她上前去招呼。
“宋总,您今天也来了?”
这位宋总年纪大约也有四五十岁,天津人,是某个知名房地产企业的董事,不过最出名的一点,是家里有个据说能上天入地的不肖子。
京津的大少爷,莫不成都那么皮?
“青青啊,你也在。”
不过有不肖子的宋总是个好人,为人很不错,对她们这种年轻人也很照顾,尤其特别照顾她,一见她就笑得慈眉善目,“你来得正好,我想看看书画,你帮我介绍介绍。”
“行啊,您想看哪件?指给我说就行了。”
薛青青跟上宋总的脚步,边上的还有助理,非常专业,不发一言。
“这幅赵之谦的对联怎么样?”
“行书的……还不错。赵之谦也算得上是个全才,书画篆刻都会,书法又擅长各种字体。比如他的楷书,我们一般称他‘魏底颜面’,楷书一开始学颜体,后来学魏碑,还把多位大家融会贯通。他又是个篆刻家,所以篆书也不错,学的是邓石如,他自己又说‘生平因学篆始能隶,学隶始能为正书。’这就把隶书也附带上了,写得也自成一家。这人还特别用功勤奋,到了老年大概五十岁之后,达到‘人书俱老’,各种书体都统一了,风格独到,沉稳老辣。这幅对联一看就是老年写的,北魏风行书,卷锋加侧锋转换为中锋,随心所欲,挥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