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秦敛一直在思考如何说明这件事,父亲深明大义,必定要支持他为国尽忠,但是母亲和华儿,就未必能如此果决了。
回到清风苑的时候,梅若华正在窗前绣花,她原先一直不爱这些女红玩意儿,但如今却来了兴致,看他回来,高兴的拿到他面前。
“你看,这个鞋子好不好看,等宝宝出生就可以穿了。”
她手上拿的是一双虎头鞋,她的手巧,上面的猛虎绣的栩栩如生,连上面的虎须都清晰毕现,秦敛仔细的拿在手里摩挲,道:“好看。”
梅若华的笑僵在脸上,看他神色有异,眼神凝重,立刻就猜到了端倪:“你怎么了,今天上朝发生什么事了?”
“我……”秦敛不知如何说起,只能勉强笑道,“无事,只是皇上为蝗灾一事忧心,我也跟着烦恼罢了。”“蝗灾?如今冬日刚过,哪有什么蝗灾?”梅若华狐疑的看着他,秦敛一向不会撒谎,这个谎言实在太过拙劣了。
秦敛逃也似的说道:“我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你好好歇息,莫要累坏了。”
说罢便离开了清风苑,梅若华在他背后唤他他也不应,连忙朝和宁堂的方向去了。
此时国公爷正在书房习字,秦家子孙向来能文能武,国公爷年轻时候是个武将,但文采斐然,尤其写的一手好字。
看秦敛匆匆忙忙的推门而入,国公爷抬头望了他一眼,看他神色就问道:“皇上派你出征?”
秦敛大惊,禁不住脱口而出:“父亲怎么知道?”
国公爷笑了笑,并不作答,如今尘国祸乱众人皆知,京城更是人心惶惶,听说叛军已经攻至岭南,南方很快不保了,此时皇帝必定派援军出征,而秦敛是年轻将领中最骁勇善战的,必定要派他前往。
“你如何说,是应下还是抗旨?”
秦敛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孩儿不孝,自愿请命。”
国公爷手中的狼毫一滞,一滴豆大的墨水淌在纸上,他很快恢复了神色,道:“为何啊?”
“为我是秦家的子孙,自当浴血沙场为国尽忠,”秦敛顿了顿,又说道,“可是皇上不肯答应,要我问过父亲母亲,才能派我出征,请父亲成全!”
那滴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国公爷将狼毫放置一旁,背手看着那副字,从容道:“我成不成全,你都是要去的,问我又有何用。”
秦敛一滞,道:“孩儿为人子,不能在父亲母亲膝下承欢,自是不孝,若是您执意阻拦,我,我自当不去!”
“哈哈哈哈,”国公爷笑了起来,却不应他的话,只是举起手中那副字,说道,“敛儿,你看看它。”
秦敛抬起头,看着那副名宣上赫然写着“自古忠孝”四个字,那滴墨水正好落在刚刚成型的“孝”上,晕染开来,竟是看不清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国公爷将这副没写完的字念了出来,“你主动请命身负险境,便不愧是我秦家的儿郎!”
说罢,他的声音竟像是苍老了几十岁,变得垂垂暮已:“去吧,为父以你为傲。”
闻言,秦敛以大礼侍奉,深深跪在地上,道:“定不负父亲所望!”
离开书房之后,秦敛觉得今天日头格外恍惚,一切都仿佛不真切了,他径直去了佛堂,此刻母亲一定在礼佛。
听闻秦敛要去岭南之后,国公夫人手上的木鱼当场掉在了地上,之后她什么也不说,传唤侍女带上诰命服,她要进宫一趟。
“母亲,你要干什么!”秦敛从地上站了起来,拦住了国公夫人的去路。
“你让开,”国公夫人凝了神色,“我要去面见皇上,想让你去守岭南,不如让我这把老骨头去!”
秦敛拉不住她,厉声道:“是我自己请命的,是我自己要去。”
国公夫人闻言站住了步子,像是难以置信似的回过头来,仿佛不认识秦敛似的,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秦家儿郎自当为国尽……”
“忠”字还没说出口,一巴掌就甩在了脸上,国公夫人的手都在颤抖:“为国尽忠?你知不知道秦家为何几代单传,就是因为为国尽忠,一个一个都死在战场上了,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死了你叫为娘怎么办。”
说罢手掩在面上,半晌才继续说道:“你这次去凶多吉少,不想想我们,就想想你的两个孩子,想想华儿,你怎么忍心……”
终于再也开不了口,手指间都是隐约的呜咽,秦敛觉得心肝都就此碎了,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活着回来,他们就是他凯旋而归的全部动力。
国公夫人不再理他,离开了佛堂,秦敛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也许只要跪上几天几夜,母亲就会心软。
可是这天夜里,秦敛却在门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他猛的回过头,看见的就是一身素衣的梅若华。
她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孕了,浑圆的肚子就算是再大的罩裙也遮不住,走路间略显笨重,她的脸上也渐显疲态,仿佛走这一段路都承受不了似的。
她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可是什么都说了。
秦敛在面对父亲母亲的时候都没有展现过这样的脆弱和心虚,他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事:“你都知道了?”
梅若华不说话,她扶着门框,脸上的失望一览无余,秦敛知道她为何失望,他愧疚道:“我对不起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是我定当凯旋归来,拦我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你以为我是来拦你?你以为我对你的失望,是因为你请命出征?”梅若华轻笑了一声,笑得心酸且讽刺。
“难道不是。”秦敛跪在地上,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定是母亲让她来劝自己,她才能出现在这里。
突然一个包裹砸在他的身上,秦敛被砸的身子一斜,将包裹捡起来,里面竟是几件衣裳和随行物件,甚至还有几包雨前龙井,正是梅若华最爱泡的那一种。
“我对你失望,是因为你轻蔑我,你以为我会儿女情长来羁绊你,可我告诉你,秦敛,他日你若是马革裹尸,我无上光荣。”梅若华微微扬头看着他,一阵穿堂风袭来,她衣袍烈烈飞扬如同战甲。
让人毫不怀疑,若梅若华今日身为男子,也定当做出和秦敛一样的决定。
秦敛顿时觉得羞愧难当,走上前去紧紧的抱住她,原本坚强如同铠甲的梅若华,在他拥住她的一刻,便淌下泪来。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而是,”秦敛语带哭腔,像是自己也觉得没出息了,沉了沉才继续说话,“而是我做不到。”
他敢忤逆天下人,但是却无法再梅若华说出“不”的时候,坚决转过身,他怕自己心软,更怕看见梅若华失望。
但是他的华儿是如此女子,不需要他多说一句,便知道他胸中天下。
三日后,秦敛便带着十万援军出征,在南城门外,皇帝亲自送行,京城三月的风吹得岸边柳树徐徐飞舞,一片浓绿如烟如雾,甚是动人。
皇帝从旁边的一棵树上折下一段柳枝,递到秦敛的手上,说道:“朕等你回来,去吧。”
秦敛骑在高马上拱了拱手,便握着一段柳枝扬鞭而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兵马过际尘土飞扬,故乡已是身后之事了。
京城的百姓们知道忠王爷要深入岭南带兵出征,纷纷自发走上街头,高呼“王爷保重”“王爷千岁”,秦敛经过之地,百姓沿街跪了一地。
而忠王爷的壮举在京中沦为美谈,人人都知道王妃现在有孕在身,正是临产在即之时,王爷在朝堂上主动请命,其他将士一言不发,皇上力挽也改变不了王爷报国之心。
而王妃更是深明大义,主动帮王爷说服国公老夫人,使得援军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出发岭南,这下南方战事有望了,全城都等着王爷归来的好消息。
此时的京郊虎口山,梅若华正站在山顶望着不远处的队伍,身后的容香不忍,出声提醒道:“夫人,快回去吧,王爷要是知道您这样奔波,也会走得不放心的。”
梅若华呆呆的望着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那是她的丈夫,此去经年,却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然而他们已经送出这么远了,再走下去就出了京城地界,那里匪患深重,她确实不宜再走下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真正临别的时候,却是万万难以割舍。
昨天夜里,梅若华请求秦敛带着她一起去,毕竟前世她出生于临海城市,对于南方战事一定有帮助。
但是秦敛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不肯,说她有孕在身,不适奔波,如果带她在身边,自己反而心有旁骛,说不定真的要战死沙场。
听到这句话,梅若华终于禁了声,昨夜她在床前看了他整整一晚,他却是不会知道了。
“走吧。”梅若华转过身,和容香走向旁边的轿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