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有三个姐姐,大姐和三姐都有一个很女性的名字:大云和三美,唯独二姐的名字最俗气:小丫。二姐说自己本来属于“命题作文”:母亲怀二姐的时候,身子出奇得懒,肚子特别大,盼孙子心切的祖母由此推断会生男孩,欣喜万分地提前起好了名字“二勇”。不料,生出来却是女孩,祖母一脸失望,发了句感慨说又多了个丫头片子,母亲问丫头片子也得有名啊?在一旁没精打采的父亲随口就说就叫小丫吧。
二姐的名字后来还是改了。有一天,一封挂号信邮到家里来,母亲一看收信人是王君,就嘟囔说会不会是寄错了,咱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二姐却把信接过去,一边拆信一边大声宣布自己改名字了,从今往后叫王君而非王小丫了。但无论二姐自己怎么改,在家里所有人都还是叫她王小丫。
“丫儿——去,帮我把这棵白菜洗洗。”
“我已经改名叫王君了,君子的君!不再叫王小丫了!”
“哦,叫王君了,君子的君!好的,好的,不叫丫儿了,不叫丫儿了!……——丫儿,白菜洗完没有啊?”
二姐气得把洗完的菜丢进了水盆里。
二姐改名是在上班以后。出于全家生计考虑,二姐和大姐一样,很早就去工作了。二姐的工作是在县电影院卖电影票。电影院一侧有一间房子,有一个小窗户,木质的小门,啪嗒打开,露出二姐略显稚嫩的笑脸:
“你要前排的还是后排的?哦,对不起,只有后排的了。你有单号还是双号?哦,对不起只有双号了。”
那时,二姐才刚刚17岁半。但很多人都认识她,说到电影的时候,都会说到她:
“那个卖票的女孩子真好脾气,我故意难为她,由单号换成双号,由后排换到前排,由买十五张换成买两张,折腾半天,她愣是没烦!真是好脾气的小姑娘。”
“这个姓王的小姑娘说话也好听,声音里带着甜味,不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样儿?你见过没?”
“我见过,不过那次王姑娘没笑,她哭来着,听说算错钱了,清点票款的时候,少了四毛钱。”
“有一次,我没买到票,正好看到她卖完票走出来,就和她打招呼说认识她爸爸老王,想请她帮忙把我送进去,她就真的把我送进去了。其实,我哪认识他爸爸啊,就那么一说,就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这个人还没说完呢,就被人啐了一脸瓜子儿皮。大家一致声讨这个二流子,说他怎么可以利用王姑娘的善良和单纯对她进行欺骗呢?猪狗不如!赶紧去道歉,否则,见他一次骂他一次。
第二天,二姐就收到了一个陌生人递进来的一包赔礼道歉的五香瓜子。
二姐不但名字改做了王君,还有了一个好听的外号“卖票西施”。人们见面聊天,聊到电影,往往这样说:
“今天谁卖票?”
“老尹。”
“谁?”
“就是那个头上没毛鼻孔净毛的。”
“哦,那就不去看了,要是‘西施’卖票,我就去买张票看看。”
二姐就这么大魅力!
其实,二姐最大的魅力来自她的文化修养。二姐的床头整齐的摆放着舒婷北岛顾城的诗集,摆着成摞的《青年文摘》《读者文摘》,还有霍桑的《红字》,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等等等,这些书都是她上班以后用自己的工资买来的。闲来无事就蜗在自己的小房子看,看多了就写,写什么没人知道,写完了就去邮局邮走了,半月二十天后,一封来自某某杂志社的信就邮到家里来了,被二姐拿回房间看完烧掉了——后来,我知道那是退稿函。再读,再写,再邮寄,再收到退稿;来来回回,五六次,二姐就只读不写了。
虽然不写,但读过看过一定有所感有所发,二姐就说给我听。一边喝着棒子面稀粥或叮叮当当唰着锅碗瓢盆,一边给我讲风流倜傥的于连、善良美丽的埃斯梅拉达、苦命可怜的芳汀,讲舒婷的《致橡树》,讲“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讲得我云山雾罩,遐想非非,于是就搬来那些书,秉烛观阅。潜移默化地,二姐成为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由此也让我和二姐结为最牢固的战略“同盟”。
当时,家庭成员被我按“战略关系”划分:父母是“武王至尊派”,凡事一言堂,仗势欺人,对我实行“压迫”和“教化”,天天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祖母和三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派”或者是“狐假虎威”派,凡事没主张,随风倒不说,大多数无原则无立场地倒向“至尊派”,吹风造势,添油加醋,兴风作浪;二姐本来独创门户“古墓派”,冰清玉洁独立群芳的,情趣高雅,曲高和寡;我也是自成体系,但派别名称众说纷纭:三姐说我是“逍遥法外派”,凡事嚣张,遇事张狂,但遇难总会呈祥,因为我是老王家三代单传的宝贝老疙瘩,维系着繁衍后代延续香火的重大责任,所有家庭成员遇事都会让我三分;祖母说我是“惹是生非派”,有事没事捅篓子惹事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天天让别人给擦屁股;而我自己则认为属于“王大各色派”:处处标新立异,时时变革维新,凡事争强好胜,力取与众不同,我有我风采,同时还自认为是“孤立无援派”,目光远大,志向高远,怎奈生不逢时,时不我待;
我和二姐结盟后,队伍壮大,声势非凡,惹得三姐拉着祖母坚决地站到了父母一边,处处与我为敌。从此我们家分裂为两大阵营。两大阵营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战争就爆发在1987年。
战争起因是因为二姐和朱江明谈起了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