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是数学课代表岳增林的外号,因为他张的黑——有人脸黑身子白,俗称“藏黑露白有福自来”,岳增林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个颜色,黑的踏实黑的匀称。刚开学的一天下午,第二遍上课铃打过,岳增林还未到,孟老师很生气,让班长去宿舍喊人,马文修去了一趟,回来说宿舍没人,老孟不信,又差人去看,回来后也说没在宿舍,孟老师气急,责令马文修等带路,直闯“曹营”,进去定睛查巡,赫然发现,岳增林就在那酣睡,因为脱光了衣服,又处于背光的角落,黑乎乎的,所以不仔细瞅,还真看不出来——你说,他多么黑。
岳增林黑归黑,脑瓜子聪明,中考成绩全县第三名,入学后摸底考试,他名列榜首,由此深得老孟欢心。摸底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老孟去男生宿舍巡视——八十年代的县城高中,住宿条件十分有限:皆平房,大通铺;女生宿舍硬件维护尚好,男生宿舍则不然:门三天两头遭到荼毒,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窗户仅存大框,玻璃全无——原因是夜间小解方便,就近举炮外射——老孟刚刚走到窗跟底下,一门高射炮就从里面探出来,不偏不斜准确无误地射了老孟一头一脸,随着老孟一声怒喝,小炮嗖地缩回,宿舍内一片死寂。老孟湿淋淋骚哄哄地站到宿舍门口,责问是谁?!没人敢作敢当,老孟又追问一句,还是无人回答。老孟急着回去换衣服,无心恋战,叮嘱班长马文修调查清楚向他汇报,气咻咻地走了。事后,马文修根据炮口位置、尺寸,断定是岳增林所为,再一核实,果不其然,就带着他去见老孟,心存欢喜地盼着老孟对岳增林训斥一番,打压一下他因为成绩好就嚣张泛滥的气焰,孰料老孟却说:
“迎风撒尿,小鸡子会感冒!以后注意!”
班长马文修差点晕倒,受刺激不小。晚上在男生宿舍床头会议上,蓦然,他郑重其事地问:
“假如咱们的岳增林骑在老孟头上拉屎,你们说,老头会不会生气?”
马上,晕子王松林补充说:
“拉的还是稀屎!稀稀拉拉,黏黏糊糊,总擦不干净那种屎。”
——王松林总是拉这种屎,有一回去看校医,校医问“挂壁吗?”王松林支棱着耳朵不置可否问什么是“挂壁”?医生不耐烦地说就是粘在马桶壁上,王松林一脸懵:
“拉屎都是蹲坑,直接拉进粪坑,去哪里看‘挂壁’不‘挂壁’。”
医生不耐烦的翻着白眼说王松林内热。
什么叫内热?
王松林又不明白了,想再问仔细,校医已经转向另外一个看病的学生了。他又想起这个词了,说完就躲在一旁琢磨什么是内热去了,却听到班长马文修自问自答:
“我个人认为,老头不会生气。一定不会生气!”
众人纷纷符合一致认同。
岳增林果真要骑上老孟的脖子拉屎了。
第二天,老孟一如既往地抄着手出现在了讲台上,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扫射了一下全体学生,在讲台上来回走了两圈,声音很低地问:
“咱们就那么分组怎么样——!?”
班里一阵可怕的沉默,谁也不敢抬头。
老孟沉吟片刻,又说:
“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还是没有回应。他走下讲台,在过道里走了一个来回:
“有意见就大胆说嘛!说的对,我一定支持!”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小声地嘟囔完这句话,使劲捣了一下邻座,邻座抬眼撩了我一下,也嘟囔了这句话。很快,全班被我带起来的小声窃窃私语代替,继而,岳增林把头深埋在桌子(应该是还是没有胆量直视老孟)上大喊了一声:
“这样分组对有些同学不公平!”
这一嗓子,把大家热情的火焰骤然点燃,所有声音一下子爆发出来,口号一致: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在大家的吵嚷声中,我开始擂桌子加油助威,毛氏老二一看,则另避蹊径,敲起凳子来,马上,其他效仿者又加入进来,气势更加浩大,声音更加嘈杂。
一时间,整个高一二班人声鼎沸人仰马翻乱成一锅。见大家情绪都给调动起来了,我自告奋勇站起来,示意众人安静,开启金口代全班同学转达一个意见:取消这样的分组方法。
话音未落,岳增林就奋臂直呼:
“赞同!这是我们的心声!”
众人也一阵附和。
我继续说,学校既然让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就应该创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空间和环境,而不应该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否则,就是虚伪!就是欺骗!就是不负责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而不是祖国的傀儡!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而不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西下夕阳!我们不是菜市场上的蔬菜瓜果,论堆买卖,分类处理!我们更不是牲畜,任人宰割,任人摆布!我们需要自由的空间,需要清新的空气,需要自由自在的生长和绽放,而不是成为温室里的花朵,更不是成为花瓶里的插花!
我每说一句,岳增林就言简意赅重复一遍,众人跟随着呼应一句,口号一致,情绪统一。
我从没发现自己有如此雄辩的口才,如此卓越的领导才华,冒然爆发的潜能险些把我击倒,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热血一阵阵地沸腾,于是把桌子擂的山响,嗓子喊得生疼。
局面失控,出乎老孟意料。但姜还是老的辣,他泰山压顶而不惊,巨浪滔天却不惧,抄着手,专注地看着我的眼,做倾听状,但眉头紧皱,目光如炬,且深不可测,像两口小活火山,蓄势喷发,瞪得我有些心虚,急忙转移开视线。但岳增林毫不畏惧,两只小黑手上下舞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坐在前面的韩玲为了躲避“流弹”袭击不得已举起一个作业本做掩护。
眼看我滔滔不绝的讲演就要接近尾声,老孟仍然不语。等到我口干舌燥地坐下,老孟脸颊上居然奇怪地浮现出一丝微笑,笑得我心里直发毛。
“这就叫老奸巨猾——”毛氏老大这句概括总结的话没说完,就被毛氏老二制止了。
老孟皱眉、奸笑、故作沉默,统统不惧!集体的力量是巨大的,我内心再次充满了力量,没有退缩,一直带领着大家把示威抗议坚持到下课铃声响起来。因为声势震天,窗口门外聚集了好多邻班同学,隔壁班级的班主任郑凤仪老师的小脑袋也适时探进来,扫视了一下,轻声提醒孟老师该下课了,老孟视对方为不存在一般,一甩手,“砰”的关上了教室门。
门外,郑凤仪老师发出一声尖利的声音,宛如猫被踩了尾巴:
“过分!”
老孟在讲台上来回踱了一圈,压低了声音:“你们说咱们还分不分呢?”
我一马当先:“分!但不能这么分!”
岳增林马上响应:“对!不能这样分!”
众人附和!
老孟瞠目,想发怒却按捺住,冷冷一笑,扬长而去,再次把门关的山响。
众人面面相觑,老黑一个箭步冲向讲台,振臂高呼:一定不能让步,誓死抗争到底,否则以后永无出头之日!
众人允诺,互订盟约,决不让步。并推举出了几位首席谈判代表,我,岳增林,毛氏老大,还有班长马文修,学习委员杨姝,还有班长马文修,学习委员杨姝,英语课代表韩玲。
班长马文修外号叫“大队支书”,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一块当行政干部的料:牙牙学语时就成为全村的孩子王,再长大一点,就率领村中一帮孩子和邻村孩子们对垒开战,无数次战死“沙场”又无数次起死回生;读书后,从一年级就当班长,乐此不疲,从未失职,年年都当;开口是大家如何如何闭口是同志们怎样怎样,听得我们那叫一个服!我们新生入学第一天,孟老师都没看他的档案,简单几句寒暄,就拍板他当我们的班长,而且一当就是三年。
——后来,他考上了研究生,依旧是全校研究生们的班长。
——再后来,我们高中同学十年聚会、二十年聚会、三十年聚会,都是他积极张罗组织,马上就要到我们毕业四十周年了,他早早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告诉了时间、地点,并强调必须参加,其时,他在我们当地市委任副县级职务。
这都是后话。
学习委员杨姝叫“小包子”,是因为她的一张小脸粉白粉白的,且圆圆的,眉眼又细细的,是褶,像极了包子,而且是素馅的,因为除去脸圆,身量却单薄,不像带荤腥的那么有油水,还算白净,爱笑,笑声真如银铃一般。老孟被岳增林尿一身后的第二天,刚刚走进教室,杨姝就突然笑不可支花枝乱颤,笑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止住笑,老孟问笑什么?不问则罢,一问她又开笑,笑得抱着肚子站不起身。事后,她说脑海里一直在想孟老师一身尿骚是什么神情,所以就想笑;她说话‘h’音总发不准。桌子从她嘴里出来是zuo子,喝水是喝sui。
英语课代表韩玲叫“仙姑”,缘起是她偶得一副算命扑克,遂上瘾成癖,没事就瞎琢磨,遇人就摆一卦,云山雾罩说一通,准确程度多少还算沾点边——韩玲在教室爱给人算命,上学途中爱学习:一边走一边背书,脚丫子“piapia”地走着,猛地一个不留神,撞电线杠子上了,说声“对不起”继续“piapia”地走,继续专心的背。她的史、地、生三门考试回回是第一,据她说都是在上学路上背的,另我们佩服的五体投地。每每她在前面“piapia”地走,我和毛氏兄弟等就在后面琢磨:这仙姑到底是练的什么功呢?能让她在人声嘈杂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守心养性志在背书?琢磨来琢磨去,不得而解;
——韩玲在高中时期,都是白白胖胖的那种类型,毕业十年聚会的时候,一亮相就惊艳四座,因为她陡然瘦了,条正的让人不敢直视,恐是亵渎,由此,被称作我们的“女神”。
这也是后话。
而后众人鸟兽散,我们几个代表主动留下,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绝不能让步!”马文修首先统一观点!
大家随即群起而攻之:
“这还用你说吗?”
“要是让步的话我们还在这里议论个什么玩意啊?”
“我们要想想该怎么样争取胜利!”
班长马文修冒出一句:“我们肩负重任”。
再次群起而攻之:
“废话!”我说。
“废话兼蠢话!”岳增林说。
“关键四(是)怎么抗足(住)?”杨姝仰着小肉包子脸,一脸严肃,切中要害。
“分班的这个方法由来已久,听说学校里一直是这样分的。”马文修声音小到没有。
“听说,当初就是孟老师提出来这个分组而治的治班之道,后经验证切实有效,才在全校推广的。”毛氏老二提醒。
“什么经验之道!纯属泯灭天性!挑拨大家内部矛盾,鼓动大家只要成绩不要友谊!一切向分数看齐!一门心思把我们培养成考试工具!”我义愤填膺!
“我不要做考四(试)工具!“杨姝小胳膊一挥,相当有气势!
“对,不做考试工具!”
群情激奋,众人相应。
“就要从我们这届制止!从我们班开始!高一二班要让一中历史改写!我们的大名要彪炳一中史册!”
岳增林总是能喊出别出心裁振奋人心的口号,让我自愧不如,但再次热血沸腾,不过,刚刚沸腾一半就凉了,因为教学楼停电了。我们摸黑走出教学楼,沐浴在一片月光中,互相打气,约定明天继续斗争。
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