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下了晚自习,我和数学课代表岳增林、毛氏双雄等人再次聚集到梅老板的油条铺子里,共商前途大计。
“郑凤仪和老孟一向针尖对麦芒,面和心不合,明争暗斗,能好好给我们讲课吗?”岳增林一语中的。
这也是大家共同的担心。
“老孟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毛氏老大解释说。
“应该是被驴踢了——还是小叫驴,把老头踢残了。”来自农村的王松林这样认为。
这两点都得到大家首肯。我们说话的空档,梅老板一直在里里外外收拾着,此时插话说:
“以后,你们不能再来我这里聚会了。”
我们一惊,急忙问缘由。
“要拆迁了。你们不没听说吗?包括你们一中都要拆迁呢……在这里呆了三十多年了,真有些舍不得……”
拆迁就拆迁,与我们何干,没人听他絮叨些陈谷子烂芝麻,继续热议孟和郑的关系,半天也无果。忧心忡忡地走回教室,毛氏老大冷不丁冒出一句:
“油条铺子要是真的关了,每天早上去哪里买油条呢?梅家的油条真的很好吃。”
国难当头,居然还贪恋口舌之福,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大席,匹夫之辈。
众人纷纷鄙视之,弄得他灰头土脸。
——油条铺在我们毕业前夕就拆迁了,那天,梅老板炸了满满两大盆面的油条,而后,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油条铺前摆拍了很多照片,满脸微笑,却眼含泪花。照完了像,他开始免费分送油条,凡是一中的学生们,只要经过门口,他都塞一根油条,我也得到了一根,我一边把油条往嘴里塞,一边嘟囔他真是矫情,不就是拆迁吗?至于搞得这么伤情滥情吗?我的死党猪肉荣等人也都纷纷表示认同我的观点,我嘟囔归嘟囔,还是使劲咬了一口油条,呀,真香,多年后,那种香味还齿颊留香,回味悠长,或者说,在往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美味的油条。
在老孟死缠烂打的坚持下,他的多年“宿敌”、四班班主任郑凤仪走马上任到我们班来讲地理课了。第一堂课上,郑凤仪虽然表情冷若冰霜,而且不停地甩那绺讨厌的头发,但三言两语就把姜文龙老师没讲明白的“从两极看地球自转方向”等诸多问题讲明白了,全班同学拨开云雾见晴天,重新对学好地理有了信心。
不但是第一节课,郑凤仪上的认真仔细,接下来所有的课,她都上的一丝不苟,上心尽力,作业发下来,眉批脚注密密麻麻,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偏不向,真心希望我们整体成绩大提升。
我们觉得万分庆幸,但是就是不明白:郑凤仪和老孟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庆幸的一塌糊涂。
只有地理课代表、晕子王松林有些郁闷,他是一个心地单纯的人,虑事还爱周全,先前蒋文龙老师让他担任地理课代表,曾一度欣喜若狂,现在却觉得骑虎难下:
“郑老师和孟老师这么不投缘,我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得罪谁也不行啊?!可怎么办呢?”
来自农村的王松林之所以叫“晕子”,见什么都晕:晕车晕船晕高;去食堂打饭经过后厨,一个厨师正在杀一只鸡,他只看了一眼,就噗通栽倒在地,饭碗甩出去好远,把厨师唬得面目失色,一扬手就把还没抹断脖子的鸡扔到一边,赶紧去搀扶倒地的王松林,又掐人中又摁胸膛,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还没开口说话,那只脖子被抹了一半的鸡猛地垂死挣扎,扑棱着翅膀狠命逃窜,一滴鲜血被溅到厨师鼻子尖上,刚刚醒过来的王松林呕的一声又晕了,等到再醒过来,大家伙问怎么了,他才哭丧着脸说:“晕血”;数九寒天,同学们结伴去县城唯一的澡堂子洗澡,他刚往池子边上一站,就扑通栽进了水里,大家伙儿还以为他在练习潜水,但马上反应过来不像那么回事,急忙七手八脚把他弄上来,抹前胸捶后背嘴对嘴人工呼吸,啊呀一声,复苏过来,呢喃一句“我晕堂子。”大家都晕了;
现在,郑凤仪和老孟的关系又让他“晕了”,就来找我商量,愁眉不展。其时,我正满腹郁闷——在家一时无聊,偷偷临摹了几张《芥子园》,不料被老爸逮个正着,一阵电闪雷鸣,最后再次严重警告:
“画能让你上大学吗?!我跟你孟老师说过了,整个高中你别想再画,要是再让我看见画画, 我非把你送回老家去种地养猪!”
原以为老爸先前所说仅是恐吓,没想到果真付之行动。
三年与画隔绝啊!生活无趣就等于扼杀生命!
如果不是老孟,何来此劫?
对老孟的怨怒再次陡升,牙根恨得正痒痒,无处排遣呢,王松林的话让我心境洞开:要和老孟不对眼的人接近,明着不争暗着斗,拉虎皮扯大旗,背后放箭,岸上观火。于是顺水推舟,自告奋勇接替他担任地理课代表,自己进地狱,救他上青天。此举大大出乎王松林意料,他似乎也被小叫驴踢了脑袋,一下子呆若木鸡,片刻才还魂转世一般猛地勾住我的脖子,直呼真是好兄弟,真是好哥们。他说得越是真挚,我越觉得汗颜。可谁让老孟逼迫老爸订立那不近人情的“君子协议”呢?这明明是老孟逼着我卑鄙无耻——有仇不报非君子啊!
第一次给郑凤仪老师送作业,郑老师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问,孟老师这么调换老师,你们学生怎么看?不反对吗?我一听,借杆下楼,顺便落井下石,说大家都很不习惯,都说孟老师不考虑大家感受,胡乱安排老师。郑凤仪一仰头,把那绺滑下来的头发重新归位: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
我被眼前形势冲昏了头脑,继续大放厥词:
“他想换谁就换谁,也太不考虑老师们的感受了,做事太绝!……”
话还没说完,就被郑凤仪一脸正色打断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这些学生,怎么可以这么说?!你们孟老师也是为了你们学生,虽然有些自私,你们可得理解。你们要是再不理解他——”
那绺讨厌的头发又滑下来了,阻挠了她把话说完。但我看出来拍马屁没拍准拍马蹄子上了,立刻转换口吻说:“
我们是理解的,是理解的。”
那绺头发恢复了原状,老太太却好像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低头翻阅着作业,兀自嘟囔:
“老孟这样做,太不顾全大局了,让学校领导怎么看呢?怎么再调度老师呢?得顾全大局啊。”
我彻底糊涂了:她到底对老孟的举动是褒是贬啊?以后什么时候该进老孟的谗言什么时候该表现拥护呢?
一头雾水地回到教室,把以上情形告诉几个死党,他们听后也诸多猜测和感慨:
“这个郑凤仪整天面上和老孟不对眼,没想到却这么认真地教老孟的学生,真是邪门了。”
“她要是趁机不好好教咱们,让地理课拉全班成绩的后退儿,多好的机会啊……”话还未完,说话者被群起而攻之,落荒而逃。
“真那样,我们可完蛋了,纯粹是牺牲品,……”对刚才那位施暴的同学深有远虑地解释说。
“老孟还是有两把刷子,他知道郑老师不会那么做的……”
“这就叫不是冤家不对头。”
“这算什么屁冤家啊?——搞不懂!”
……
最后,我们得出一致结论:郑凤仪老师的脑袋也被驴踢了。
毛氏老大非常确凿地认定,那绺不听话总往下滑的头发下面就是驴蹄子踢过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