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美云老师的丈夫汪晟清,对生活充满热爱,对学生却似乎充满仇恨。他夹着教材一路走来,逢人招呼,见人寒暄,笑容可掬,但一迈进教室,脸色立刻晴转多云;讲课期间,如果哪位同学翻作业本用力、或放屁抬屁股幅度过大弄出点轻微动静,汪老师的脸上马上刮起七八级东北风,且电闪携带雷鸣,教材“啪”地拍在讲台上,两眼冒光,面目狰狞,继而大声长叹:
“你们气死我不要紧,可气死我以后,我的竹子谁管?!我的玫瑰又谁管?!我的涛涛谁管?!(——涛涛是她的宝贝女儿)你们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我们负不起如此重大责任,我们倍感压抑!课下见到他都避其三舍,犹如耗子见着猫。一学期下来,全班生物课成绩平平。
据说,老孟就此曾经找汪老师谈心,孰料汪老师反而大倒苦水:教授副课真是痛苦,太痛苦不堪了!整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样把课教好,睡觉都琢磨。知道我为什么胖不起来吗?睡眠不好啊,整天想着教课,睡眠好才怪呢?是学生们对副课本身没有兴趣啊,要我怎么办嘛……
大概是为了解除汪老师的痛苦,老孟决定二班生物课改由王新胜老师担任。
王老师人送外号“水上漂”:走路小碎步,速度慢悠悠,又脚下无力,轻飘飘。“水上漂”为人低调,极少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日常行动是两点一线:课堂——家。他自己解释说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人,所以尽可能减少户外活动——的确,王老师眼睛近视的厉害。戴着一副1200度的眼镜去百货大楼买短裤,指着挂着的一件喊了半天,年轻的女售货员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不停的对他翻白眼,他情急无奈连声喊人家大姐,“大姐”这才没好气地告诉他:
“看好了,那是最新式的胸罩不是裤头!”
学生们上王老师的课都很轻松:因为他看所有人几乎都一个摸样,即便做个小动作什么的,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当然,学生们上课都很老实,因为他讲课实在太生动有趣。
讲解胃:“首先,胃会成长,你们刚生下来的时候,胃应该就是葡萄大小,慢慢地就变成樱桃大小,接着还会变成猕猴桃大小,等到你们成人了,你们的胃就像个木瓜那样大了,所以说,胃有松紧性,可大可小……”
于是,学生们纷纷猜测当下自己的胃大概是什么水果,最后意见也统一不起来,还是征求他的意见,他和颜悦色地解释:
“就目前你们的年龄阶段来看,应该是,一个烟台富士苹果。”
还是讲解胃:“这个器官啊,别名“肚(du三声)”本义是指人身体中的农田,意思是说,胃,意为“肉身中的田土”。发明汉字的时候,中国已经以农立国,农田成为中国土地的核心部分、精华部分,是概念上的国土中心。若把古中国与人比附,那么人身体中五谷以本来面目存在的地方,只有胃,即胃是人身上的‘国土中心’,所以说,女同学们以后你要想抓住一个男孩的心的话呢,首先就要占领他的国土中心,国土中心占领了,何愁举国不降……”
说得那些女孩同学们含羞带笑花枝乱颤,但都铭记心间——多年后,他教过的女学生几乎人人都是美食家,个个都嫁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来不无王老师的功劳。
讲解胰腺:“如果说胃啊,肠啊、心脏啊算作公众偶像人物,爱出头露脸,那么胰腺就只能算是一个隐士,有点像陶渊明老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位胰腺先生行事特别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不容易摸透脾气,它一旦生气,完了……”
讲解男女性的生殖秘密:“女性会排出卵子,这个成熟的卵子就像水母,大家没见过水母啊?水母就像一个小蚂蚁打着一把绣花伞啊,没事就在那溜达过来溜达过去,也很像你们女孩子们逛商场一样,打着小花伞,逛到东逛到西,看似漫无目的,实际却在捕捉和寻觅;精子呢就是还没长眼的蝌蚪,没长眼吗,就不辨方向,四处乱撞,而且精子不像卵子那样单枪匹马,精子是千军万马一起行动,总有几个会撞上水母,水母一下子就把小蝌蚪包起来了,于是,一个生命就开始酝酿了……”
诸如此类,所以他的课是所有学生的最爱,很多学子毕业后都鸣不平:王新胜老师这么优秀的语言天赋怎么不去教语文而心甘情愿地教副课呢?
唯独我不喜欢这位王老师。理由一,行为处事,阳刚不足,阴柔有加,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老爷们;理由二,讲课一是一,二是二,快刀斩乱麻地讲完不得了吗?至于黏黏糊糊,拖拖拉拉,整那么多比喻引证吗?;理由三,他是被老孟请来的,我对老孟的怨恨还没有彻底消除,殃及池鱼,殃及到他这了——丁如岱老师堪称偶像,哪来的怨恨,怨恨只能给王新胜老师。
所以,王新胜第一堂课我就故意没怎么听,大家都哄堂大笑的时候,我使劲绷着脸,绝不捧场。但有一处,他讲的实在风趣,我很想笑,只好强忍着,表情大概就很难堪,恰被毛氏老二捕捉到,他悄悄俯身过来,一脸关心:
“你的脸部肌肉在痉挛,哪里不舒服吗?”
下课后,毛氏老二抱着我的脸一边研究一边嘟囔,是不是笑神经出了问题,只会痉挛不会笑了。
我无言以对,甩开他走出教室,想到操场上透透气,没想到金美云老师在楼道里把我拦住了:
“你们孟老师这么做是不是叫欺负人?——是欺负人啊,你晓得哇?”
在我们班,金美云老师喜欢的学生寥寥可数,我很荣幸被囊括其中,一是因为我身出官宦名门:家住县政府大院,县政府和县委这两大院可是倍受全县人民瞩目的焦点区域,金美云夫妇更是如葵花向太阳一样心向两大院;二是我颇具语言天赋,英语不错,尤其是口语,而金美元老师最强项就是口语厉害,很多句子的语法句式,可能讲解不出真正含义,但能说得朗朗上口;在公共场合能和她对答如流,使她充分展现英语才华的那个学生,唯我独尊;鉴于这两点,金美云老师视我为最亲密的战友,推心置腹地想和我交流。因为对老孟的怨恨犹在,我趁机使劲点头,表示百分之一百二地赞成,这让金美云老师颇觉安慰:
“不但把我撵走了,还把你汪老师撵走了,这叫什么事?我们教了这么多年书了,我们都是老教师啊?有头有脸的老教师啊?!你说四(是)不四(是)啊?这算怎么一会子事呢?你说,是我们教的不好吗?”
好不好的问题的确值得商榷,但我使劲点头,表情庄重且严肃,表示出极大的同情,只听金老师继续牢骚满腹:
“就说你汪老师,为了备课成宿成宿睡不着(zao)啊,这不是瞎说哎,眼见为实,眼见为实啊!别人不知道,我是晓得哎。你也是晓得哇,四(是)吧?”
我再次肯定地点点头,只是幅度有些小,因为说实话,真不相信汪老师睡不着觉,在玫瑰香浓绿竹环绕的小院里,怎么会彻夜难眠?那样的话可真糟蹋了那个优雅的环境了。
“你说,你们孟老师这四(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我把头靠近她身边,快速说了一句:“打击异己,拉帮结派。”
这次点头的是金美云老师,她兴奋地面颊都有些潮红,头点得如鸡啄米,看我的眼神里溢满了欣慰和感激:
“林凯同学,你说得很对,我看就四(是)!真四(是)狼子野心,早(昭)然若揭,早(昭)然若揭啊!”
金美云老师说完,转身走开了,没走几步,又回头喊我,自己也折回来:
“你说,我四(是)不四(是)该找找你们孟老师,该找吧?该当面质问他吧!?”
正中下怀,我也把头点的如同鸡啄米。金美云老师信心满满地扬起胜利的风帆再次转身而去,但没走几步,又一次喊住我,再次折返回来,一脸感激的笑容:
“林凯同学,你不四(是)说过要一株玫瑰花吗?放学后去我家拿吧,我要挖出一株来送给你的。”
我实在想不起来,何曾开口要过玫瑰花,但还是一口应允,并表示感谢。再走回教室,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这是在借刀杀人,但一想到那张美人图带来的后果,就觉得很解气。正瞎捉摸着,一抬头,看到地理老师姜文龙正迎面走来。心想如果他也要大诉苦衷的话,我还要添油加醋挑拨是非,没想到这位老兄只是潇洒地微微一笑,就过去了。
姜文龙老师是学校某位校长的远房外甥,头发两边分,打着摩丝,亮晶晶的,戴着一副好看的金边眼镜,包容了小眼睛的无神,他大学毕业刚刚分配过来。上第一堂地理课,讲着讲着,忽然就不讲了,在讲台上轻盈潇洒地转了两圈,又把写满字的黑板,认真地擦拭如初,把手上的粉笔屑也吹拂干净,谦卑地笑起来,笑得我们一头雾水,片刻,才解释说:
“我准备的内容讲完了,怎么办?”
原来是备课不充分,无米下锅了。众人虽然目瞪口呆,暗地称奇,但课后对他这种率真还是很喜欢的。
还有一次,讲从两极看地球自转方向,翻过来倒过去,也没有给我们讲明白,最后,他自己看着挂图,嘟囔说:
“怎么我自己也不明白了呢?你们说它到底是怎么转呢?”
坦诚得更有些可爱。
所以他被更换,我们有些不舍。最后一堂课上,林楠楠等几个女同学还滴下了留恋的泪水,让姜老师眼圈也红红的,好像抹了胭脂一般。后来,姜老师就放弃了教学岗位,而转战行政岗位,很是得心应手,到2008年的时候,已经荣升学校教务主任一职。这也是后话。
蒋文龙老师走了,谁来接任地理老师呢?众说纷纭,猜测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