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的维新(23)
王海滨2019-08-22 09:233,913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孟的维新这个词再也没有人提及,随着教室黑板旁边那个大大日历牌越来越薄——日历牌是在年初挂上去的,老孟买的,比家用的那种大两倍不止,A4z纸大小,日期是红黑颜色,夺目、刺眼,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感觉(这是杨姝的话),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同往年一样,一连三天大雨,暴雨如注——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每年7月7、8、9三天都下雨,高考结束,天就放晴——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高考时间改为6月7、8、9,仍然是逢考就下雨,邪门!

  第一场开考前,“仙姑”韩玲紧张,不停地去厕所,来来回回好几趟,最后一趟,不下心滑倒在雨中,浑身上下湿淋淋如落汤鸡,再回家换衣服已来不及,拖泥带水地坐到了考场里,真所谓考出了“水”平;

  晕子王松林在考前一直给自己加油鼓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千万别范晕千万别犯晕。”

  结果还是晕了,最后一场,在考场上吐得一塌糊涂,勉强维持把题目答完,绝没有发挥最好状态,一出考场,就嚎啕大哭,哭声震天;

  因为下雨,溽暑减退,宿舍了难得凉爽,特别适宜小睡,于是,第一天下午,“猪”岳增林就睡过了头,如果不是孟老师举着那把破伞,慌里慌张地破门而入把他喊起来,后果不堪设想——随后三天,孟老师都高举那把破伞、挽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顶风冒雨提前半小时,赶到宿舍逐一去叫醒大家;

  考试状态最为轻松的是外号“海陆空”的欧阳春和我的铁哥们老二。

  “海陆空”欧阳春是语文课代表,打小崇拜解放军,看见当兵的从身边过就激动地热泪盈眶浑身发抖,活脱脱一个宋丹丹口中的吴老二,常年穿一件褪色绿军装,领口扣的严严实实,即使后来这枚负责任的扣子光荣下岗混迹球场,他也还是及时和女生讨来一只红色塑料扣子作为替补,以免露出脖颈子;下身是一件仅及脚踝的家做蓝色长裤,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年四季脚蹬一双绿色解放球鞋,外观整洁干净,但千万别脱下来,一旦脱下来,不亚于原子弹爆发氢弹破裂,那味道,纯正浑厚,绵绵不绝,蚊子苍蝇打头顶上飞过都会被熏掉下来;他立志要去当一名出色的人民解放军;

  “你当兵的话,一定省枪省弹。”数学课代表岳增林说的一本正经,见众人没反应过来,接着说:

  “只要把鞋一脱,往对方营地一丢,保准他们屁滚尿流的滚蛋。”

  众人哄堂大笑。

  “孬种死孩子。你要是当兵一定不是好兵,一定是叛徒逃兵。”“海陆空”一边把露着棉絮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豆腐块一般,一边严肃断言,声嘶力竭地反驳岳增林的戏弄,并开始脱鞋,众人一见,急忙鸟兽散。

  老二名叫高仲兴,按“伯仲叔”来讲,仲即为二,于是我们都叫他老二。老二其实是独生子,独子为何起名为“仲”,不得而知。老二爱打篮球,逢场必上,遇球必打。

  “三天不摸篮球手就痒痒。你说怪不?”

  老二常以此来表白对篮球的忠诚和喜爱。但喜爱并不代表技术高超。毛氏老大说到高仲兴的球技,爱用一个字概括:

  “臭!”

  毛氏老二适时补充:

  “甚臭!堪比‘海陆空’的鞋!”

  旁边的欧阳春就不高兴了,再次补充:

  “我的鞋可不会顶风臭十里!”

  无论大家怎么打击嘲讽恶意诽谤,老二都咬定青山不放松,毫不动摇对篮球的喜爱,球场上奔跑如飞大汗淋漓,喊声比球跑得欢跑得高,听不见其他同学的,全是他的声音,但就是不进球!

  眼下,大战在即,欧阳春和老二却似乎红尘看破,放弃了功名,安心做一名普通“白丁”,或者按老孟的说法是就破罐子破摔,当我们都在教室里紧张备战的时候,他们哥俩在台球案子旁挥杆潇洒逍遥自在,等到考起试来,同样潇洒自如,场场早早交卷。当我们拿着课本查找着对错,交流着得失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轻松上阵,又在台球案旁一球定输赢了,羡慕得我们牙根痒痒;

  “大队支书”马文修多年来一身正气,行事磊落,政绩非凡,但最后一天考试时,不知是脑子进水还是吃饭犯噎,居然把小抄带进了考场,多亏是在考前被查到,否则难免其咎,即便如此,也是让众人一阵唏嘘,说:

  “支书真是让人雾里看花”。

  “大队支书身体里的小桃子开始腐烂了。”

  这句最形象的概括出自成洁莹。

  在炎热、焦躁的等待中,高考成绩公布了。正如所有家长期盼的那样,孟警训再次上交了一个满意答卷:全班56名同学,有49名被各类高等学府录取。岳增林、成洁莹、马文修、杨姝之流全部都毫无悬念地考进了一类名校;“仙姑”韩玲“背水一战”也跨入了本省最高学府山东大学;最为传奇的当属“第四梯队”的欧阳春和老二,原是破罐破摔却摔出了“水平”:双双被山东省两所本科院校录取,让我们瞠目,让老孟开颜:

  “放松并不代表放弃,好!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一席话让欧阳春和老二涕泪横流;

  最为“黑马”的当属我和“大迷糊”曹秀琴,按我以往的成绩一直处于“第二梯队”,却超长发挥,考出了超越第一梯队的水平,成为全县第一个考上中国人民警官大学的应届学子。而诸事都迷糊的曹秀琴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却清醒理智、超乎想象、超乎寻常地被重庆大学录取。

  二班用成绩为老孟四十一年的执教生涯书画上了最圆满的句号。

  庆功宴上,郑凤仪老师笑逐颜开,主动化尴尬为玉帛,迈着铿锵的步子,走到孟老师面前,由衷地举起酒杯,表示祝贺,孟老师也举杯向她祝贺,因为郑凤仪老师所带的高三四班也同样取得了瞩目的成绩,再创郑凤仪老师执教以来的录取新高。两位老人沉静地微笑着傲视群雄。

  窗外,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进了校园,后面跟着一群蓬头垢面的拆迁队伍。他们熙熙攘攘尘土飞扬地走向教学楼后的平房区——一中历史规模最大的拆迁改建开始了。半年后,一中绝大部分校舍全部翻新、扩建,几幢高楼替代了平房,新铺了操场,翻修了学校礼堂,一中以崭新的容颜展现在全县人民面前。

  ——关于一中旧貌的所有记忆都封存进了回忆中,多少年了,偶尔还会梦见一中,依旧是原来的那个老旧的大门、操场、教室、池塘,一切似乎都停留下八十年代,再也没有翻新,再也没有更迭!

  那天晚上,老孟喊我去他家一趟。走进那个小院的时候,我发现还是那么荒芜和简陋,虽然偷盗事件后,学校又派人对房间墙壁进行了粉刷,但隐隐还是闻到一股屎臭,真不知道老头是如何在房间里吃饭睡觉的。

  老孟笑嘻嘻地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居然还放了几朵菊花。热水浸润下,粉白的菊花渐渐变为淡绿色,伸开了一片片花瓣,妩媚妖娆,把一杯水妆点地也极具艺术气息,我关注地看着那几朵膨胀开来的菊花,一心期待快点拿到通知书根本无心听老孟说些什么:

  “这三年,我发现你有一个特点,你知道知道吗?”

  我摇摇头。知人者智知己者明,我还没有这个能力,听老孟继续说:

  “你的特点就是很有组织能力,很有号召力,这很难得啊!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发挥这一特长,组织力,凝聚力,还有协调能力,是一个当领导的基本素质,你好像具备,或者说以后在这方面再多历练一下,前途无量,仕途无忧。可惜,老师,我就没有这些特点,到哪里都不合群……嘿嘿……”

  看得出老孟笑得很尴尬,他一边笑一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来,抖抖索索地打开,居然是张画,再一辨别居然是高一时我画的那张美女图,我有些惊讶,身子不觉坐直了,听到老孟继续说:

  “我知道,因为这张画,你很记恨老师,老师也觉得当时不太理智,以致你爸爸阻止你再画画,画画是件很好的事情,可惜我也不会。那会儿,我是想多了,还以为,哎,老师是老脑筋了,现在你可以继续画画了,不过还是不要不耽误学习,在大学里专业不可以挂科的,挂科会没有学位证的。”

  能听出老孟的话没有任何虚饰,我的头慢慢垂了下来,想说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孟依旧笑嘻嘻地,把画装进信封,放回抽屉里:

  “这幅画就留给老师做个纪念吧,提醒我以后做事的时候,别用老脑筋思考问题……还有啊,我一直没有看错你,一直相信你会赶上来的……还有啊,你别记恨老师,好吗?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学生记我的好,但是,我也不希望任何学生记着老师的错,尤其是我看好的学生,你不会记恨老师吧?”

  老孟后面的话,我有些听不进去了,我使劲摇摇头——在心里,我已经对孟老师没有丁点抱怨和愤恨,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面前这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穿着朴素的老人,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老孟嘿嘿笑起来,说:

  “大男子汉还哭鼻子,行了,行了,以后有机会常回来看看老师啊……”

  走出老孟的小院,我暗骂了三声混蛋,不是骂老孟,是骂我自己。

  经过篮球场,发现篮球架已经被搬倒了,正在拆卸装运,这曾经是我们几个男生耀武扬威宣泄荷尔蒙的地方,每当我、毛氏双雄、还有老二等人上场打篮球,球场边上都会簇拥一群小女生,她们欲说害羞躲躲藏藏地注视着我们,给我们加油助威,让我们更加豪情万丈意气风发……打球归来,我们就开始交头接耳地对某某女孩品头论足……

  不远处的拆迁工地上,灯火通明,机声隆隆,教室、教职工宿舍区已经荡然无存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里不久后会改建成什么样呢?不知道。

  以后还能这么近距离地听孟老师讲话吗?也不知道。

  但是,突然觉得很不舍了,这个老人陪伴了我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言行举止等等,统统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我们刚刚开始懵懂的看世界看社会的时候,很庆幸,遇到了他,他给了我们正确、自由的引导和关爱,引领我们疏离起了我们自己正确的三观,找每一个人都找到了正确的人生方向……这期间,我还误会、怨恨过他……

  想返回去给老头鞠一个躬,转身走了几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以后还有机会,就只在心底说了声谢谢,扭头走出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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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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