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吗?当年二十万铁甲兵临城下的时候,那人曾经威风凛凛的问过他。
后悔什么?闻渊记得自己回头望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的将十年征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满目疮痍。
举着清君侧的大旗,打着为民请命的口号,一路由南到北,铁骑之下尸骸遍地,血流成河,最终站在皇城下,面临弑君杀兄的局面。
后悔吗?为什么要后悔?如果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如果不是他,天阚早就成为了历史,没有置之死地,又哪来的新生?
所以他从未后悔,也没资格后悔,从他决定站到人前的那一刻,从他拿起刀剑直指京城的那一刻,后悔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奢侈。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也不后悔今天的结果,我只是遗憾,死的,不是我。”
闻渊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华星回心里微微一动,却抿着嘴没有回应。
“坐吧!”闻渊随意的挥手赐座,但华星回站在原地没有动。
抬头望了一眼,闻渊也不勉强,只是闲话家常一样的问。
“你父亲并不想让你知道太多当年的事情,这样你还要问吗?”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华星回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但闻渊却不以为意。
“因为他把你送走了,如果不是你身边的人都死了,这些事情估计也轮不到我告诉你。”闻渊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添了杯茶。
“你以为这都是谁害的?”一点都不客气的质问,带着点愤恨,华星回咬牙切齿瞪着闻渊,默默将手紧握成拳。
听到这句话的闻渊动作为顿,然后若无其事的端起桌上茶杯就口润喉,等他放下杯子的时候,这才淡淡的回了句。
“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还真不少。”
“愿闻其详!”华星回望着闻渊,目不转睛的仔细打量,像是要从对方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偏偏对方一脸的淡定从容。
“既然如此,那就先从花家军开始说起吧!”闻渊抬头越过华星回,视线仿佛穿透房门,又越过高墙,落在了遥远的南方。
华星回望着这样的闻渊眉头微皱,却也没有打断的意思。
四十年前的天阚国,帝王昏庸,奸臣当道,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年幼的七皇子因自幼聪慧而引来皇后嫉妒,一桩嫁祸,母妃惨死,七皇子也被流放岭南不毛之地。
从北到南,一路艰险,负责押送七皇子的侍卫收了皇后贿赂,刚离开阚京城就动了杀心,却因着七皇子身边贴身小厮保护,这才死里逃生。
流浪七年,七皇子彻底成了流民,看淡了生死,也看透了这乱世,每日苟且的什么腌臜事情都做过,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
“那个时候的世道,人命如草芥,我都已经放弃做人的尊严了,但有一个人却不愿意跟现实妥协,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闻渊说完望了一眼华星回,见对方无动于衷,他也只是笑了笑,眸光幽幽的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跟花见秋的第一次见面让人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打了一架,理由现在想来也十分可笑,为的竟然是一个地瓜。
那个时候闻渊就已经知道弱肉强食了,从小乞丐手里抢了地瓜之后,没想到会引来花见秋,那个时候的花见秋还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阿哥,因为他年龄最大。
地瓜最后还是被花见秋抢了回去,因为闻渊技不如人。
闻渊以为花见秋会把地瓜吃掉,可花见秋并没有这么做。
“他给了我半个苞米,问我要不要跟他走。”说完这句话的闻渊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不管华星回望着他疑惑皱眉的样子。
打了一架,花见秋抢回了本来就属于他们的地瓜,竟然还给了自己半个苞米,闻渊当时就觉得这人是不是傻?抱着看乐子的心态,他跟着花见秋去了山里。
山里有很多人,年龄都不大,虽然衣衫褴褛,看到花见秋的时候却都非常热情的打着招呼,那个山谷像极了世外桃源,让闻渊看得目瞪口呆。
也是那个时候,闻渊知道了花见秋为什么会对一个地瓜执着,因为地瓜好种,产量又高,能活人。
十几岁的少年,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养活了几百口人。
“所有人都觉得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时候,只有你父亲觉得只要努力,就能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好。”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闻渊笑得十分愉悦。
山谷里的那几年,是闻渊活的最开心的日子,他们自己种植,自己做生意,建立自己的规矩,甚至还有巡逻队伍。
随着山谷里慕名而来的人变多,他们也渐渐引起了外界的注意,在拒绝成为官府附庸,为虎作伥之后,他们终于被打成了盗匪,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背上了穷凶极恶的罪名。
那样的乱世,盗匪反而比普通百姓的名声好,至少,有法子活。
“其实当盗匪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称谓,反正我们都问心无愧。”闻渊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一黯,明明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却偏偏悲伤满溢。
所有的转折都关乎着人命,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开始。
当时的朝廷丞相权倾朝野,生的儿子不务正业,草菅人命后为了逃脱责罚,跑到南方来避风头,住在地方官员安排的别庄里,日日寻欢作乐。
听说别庄的人挥金如土,闻渊他们也动了心思,不管是什么人,都少不了衣食住行,自然也就不愁没有生意,反正这种人的钱,不赚白不赚。
这样的想法本没有错,唯一错的,是不该让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跟着去送货。
十岁的丫头还没长开,却有着粗布衣裳都遮不住的精致五官,因为心灵手巧,所以大家都叫她花儿。
花儿不见的时候,大家都去找了,谁也没想到会在河沟里找到,尸身都已经发臭,遍体鳞伤的惨不忍睹。
“我们怒火中烧的去查,结果却让人肝胆俱裂,花儿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更不是最后一个。”闻渊脸上表情慢慢的冷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糟心的事情,一脸厌恶。
丞相的儿子之所以被送到这个偏僻地方,就是因为他在阚京城弄死了人,平民百姓无数,连当朝官员的孩子都不放过,最终天怒人怨。
谁知到了地方也不知收敛,地方官员为了讨好送了好几个孩子去别庄,都用银子掩盖了下去,知道花儿出事。
最先冲去别庄的是花儿哥哥,然后是花儿哥哥的朋友,最终民愤。
前赴后继的人死在了别庄外,他们和官府的关系一触即发,知道朝廷准备派兵剿匪的消息传来,事情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计划是我出的,人是你父亲带的,一把火将别庄华为乌有,把丞相那个儿子绑在城门,丢了第一颗石头后,就会有第二颗,然后一颗又一颗,直到血肉模糊。”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官府不出面?”闻渊突然转头望着华星回,后者眉头紧皱的抿着嘴并不回应,而闻渊好像也不在意她是否准备回答。
那天发生的事情,闻渊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百姓把官府围了,城防营在来的路上也被沿途的百姓堵了,那是百姓第一次反抗,却如此默契。
等剿匪的队伍抵达时,他们已经不是盗匪,而是被冠上了叛军的名头,初初听到的时候,闻渊只觉得有些可笑,然后拉着花见秋去山坡上喝酒。
望着山谷里忙碌的景象,闻渊第一次袒露了自己的身份,但花见秋却一点都不觉得惊讶,闻渊甚至还记得自己奇怪的问过对方。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笑?
没有。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一直都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知道的东西多,人又聪明,如果没有你,我们生意做不到这么大,也不可能活这么多人。
你就不怕我骗你吗?
骗我什么?
骗你揭竿起义,然后登基称帝。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是一个好皇帝。
因为花见秋这句话,闻渊成了那个叛军头领,带着花见秋和山谷里的人揭竿而起,先是杀了朝廷派下的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后又破了城防军守备,拿下第一个城池的时候,所有百姓都欢呼着将他们迎进城,跟他们一起庆祝这第一次的胜利。
“因为成了军,就要有将领,总不能继续叫你父亲阿哥,而且庆功宴上要论功行赏,是要念到名字的,所以,你父亲有了一个名字。”
“沉冤白骨不得见,秋风难平四海声……。”这一次不等闻渊询问,华星回便呢喃出声,让闻渊回头望着她一愣,随后笑道。
“其实一开始是想叫沉秋的。”闻渊望着有些疑惑的华星回继续说道。
“但你父亲觉得沉字不好,因为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见秋见秋,他希望我们能够赢得硕果,希望终有一天能够四海升平,盛世朝歌。”
听到这里的华星回低头垂眸,有些嘲讽的勾起嘴角,这个心愿如此渺小,却注定无法达成,如今的天阚国,哪里衬得上这八个字了?
像是没有看到华星回讽刺的样子,闻渊继续陷入回忆。
有了名字,就要有姓,于是就有了花见秋,而花见秋麾下的军队,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花家军,一路讨伐,一路凯歌,直到兵临阚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