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尾巷出发,向南走一里地,有条小河,河上有座小桥,名叫朱雀桥,桥边有座文庙,庙不大,里面住着本镇唯一的一个秀才。
秀才在镇上出了名的懒,没事儿就眯缝眼睛打盹儿,仿佛瞌睡永远都睡不醒。平日里给学生上课也是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自己念一句让学生跟着念就成。
反正就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还有传言说,秀才的学问,已经足够考取举人,但是由于秋闱是在要去辰州参考,秀才嫌路途太远,就一直拖着没有参加。
此时的秀才却与平时判若两人,身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手中拿着一本破旧古书,气急败坏的在夫子像面前踱来踱去,嘴巴里念念有词:
“打上打下,打生打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打来打去,也不怕打着人……就算没打到别人,打到小猫小狗,花花草草也不好啊!老头,你说是不是?”
秀才说着便踱到夫子塑像面前,端着一张胖脸向他老人家请教。可惜夫子只是泥塑彩绘,不是血肉之躯,不然一定会在他欠揍的面庞上抽上一巴掌。
“哎!算了,算了,老夫就再帮你们擦一回屁股,不然京城里那个死老头,又要收拾我了!”
秀才老气横秋,说罢将手中的破书一丢,便跑到门外搬进来一口巨大的米缸,再找来一个巨大的陶瓷海碗,倒上半碗菜油,捻了两根灯花点上。
秀才又将米缸里的米全部倒了出来,将米缸倒扣在了那盏巨大的油灯上。
“打吧,打吧,老夫不信你们还能把天给打翻下来了!”
做完这些,秀才长舒了口气,重新将书捡了回来,便躺回太师椅上,认真翻看。
更夫李老三觉得今晚有些诡异。
天上连一丝星光也没有,才是初更,天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更诡异的是,整个小镇安静得可怕,街面上也不见有人张灯,就连隔壁老二家的那只爱咬人的黄毛狗也不叫唤了。
“可能是要下雨?”
李老三暗骂一声鬼天气,转身进屋拿了个斗笠,觉得实在困得不行,便倚着低矮的门楣小憩,谁知在瞬息之间便陷入了昏睡状态,连手中的更班子掉在地上也全无察觉。
在李老三对门,住着一个孀居多年的女人。姓解,单名一个“璎”字,不过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因为她长年穿红色布料制作的衣服,小镇上的人更喜欢叫她“红姑”。
据说,红姑是壬戌年灾荒,死了男人,到双龙镇投奔亲戚的。不曾想亲戚早已搬到了外乡。
无依无靠,又没有着落,淳朴的小镇居民最是见不得可怜人,便腾出了多余的屋子给她住。东家一袋子米,西家一尺布,凑足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常用品给她送来。红姑安然接受了乡邻们的好意,便在这里安了家。
红姑容貌清秀,尤其是那一双眸子,里面似乎藏着常人眼中看不见的山水,清澈、自然,谢绝人间烟火。就是年高德劭的镇老看到这双眼睛,心脏也狂跳不止。
单凭这一双眼睛,镇里的女人便都失去了颜色!
由于红姑的到来,镇上的男人们一夜之间迎来了春天。没结婚的想结婚了,结了婚的寻思着是不是要讨一房小妾。
一时之间,媒婆踏破了红姑家的门槛。不过无论是东门的公子,还是西门的太公,无一不被红姑拒之门外。
红姑不打算再嫁!
这消息一经传出,无数男人扼腕叹息。不过大多数人却也死心了,不再来骚扰这个单身的女人,少部分没死心的也只是平日里来红姑的豆腐店里,借着买豆腐的由头,偷偷瞥这个女人两眼,饱饱眼福。
更夫李老三是个例外,红姑来小镇九年,搬了三次家,他也搬了三次家,每一次都搬到红姑家附近。
要说没事就跑去红姑家帮忙卖豆腐,甚至借着醉酒赖在红姑家里不走。
为此气跑了自己媳妇儿,成了一条痴情的光棍汉!
不过红姑对此并不领情,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更夫脸皮实在太厚,拿他没有办法!
李老三身体软绵绵的从门楣上滑下,最后脑袋扣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摔得他哼哼了两声,但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这一切都被红姑看在眼里,她那双奇异的眸子,居然能发出丝丝亮光,将黑夜看个通透,活象传说中阎王爷的夜眼睛。
“这小小的双龙镇的小泥潭还真是热闹啊!原本只发现了这么一条河里的,没曾想来了一条江里的,引出一条海里的!”红姑自言自语。
她盯着对门睡死的李老三,只觉得这猥琐的汉子越发恶心,下意识抖了抖沉甸甸的袖口,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出现在手中。
“杀了小的,怕又引来大的。罢了,留你多活几日!”
眼中的杀机掩去,红姑又静静看了那痴汉片刻,只觉得那个圆滚滚的脑袋象极了一个南瓜,居然有几分可爱。
思忖片刻,红姑看看天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干脆关上房门,走出巷子,寻着草尾巷的方向走去,嘴里哼着一首腔调古怪的曲子,不断重复着两句词:“谁识蛟龙藏淤泥,翻云覆雨有玄机……有玄机!”
……
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陈三千想不明白!
比如阿婆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帝京?比如那晚自己究竟是从哪条道回的家?比如老道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剑?再比如明明通灵的宝剑会忽然间“狂性大发”?……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这倒不是因为少年人懒惰,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是人想不明白的,要是每一件都去追根究底,必定会弄得自己头昏脑涨,然后疯掉。
只是少年人不知道,脑子太久不去思考就会失去判断能力和应对能力,人一样会傻掉!这明显比疯掉更加危险。
所以当他发现院子那些枯草在随着剑鸣疯长时,眼中全是错愕。
枯树又添新绿,藤蔓爬满墙头,蔷薇二度临春……最夸张的是墙角里那颗早就干瘪的桃核,竟然在声声剑鸣中萌发了生机,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发芽、生根,由毫末长成合抱之木,再开满树琼花!
陈三千在这惊变之中失去了分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情急之下顾不得割破手指,一把抓住颤抖的剑身,想要阻止这种变化继续下去。
谁料那原本“温顺”的宝剑,在沾染了自己的鲜血之后变得“疯狂”起来,一阵剧烈的抖动让陈三千不得不放开手。
“发疯”的宝剑,剑身变成了暗红,剑鸣声也由之前的“锵锵”声,变成了“轰隆”声,好像有一颗正在复苏的巨大心脏在跳动,整个院子开始摇晃起来,接着大地也随之脉动,少年人站立不稳瘫坐在地。
那些先前疯狂生长的花草树木,在这种神秘的脉动中被抽干了生机,一瞬间又枯萎了下去。接下来便是一声刺耳的响动,像是刀剑相击,又像是前街铁匠铺子拉扯破风箱的声音,不过这种声音比破风箱强了几十倍,陈三千被震得头麻耳酥。
“哞!”
陈三千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一声类似牛鸣的闷吼又从那口经年不熄的火井下传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便从那井口中伸了出来。
“龙!”
掣目如电,鳞片分明,气息悠远而沧桑,头顶一对角犹如玉质,这不正是评书中所说中的龙?
少年人还未晃过神来,便被一股横推过来的炙热的气墙掀得凌空飞起,撞倒在院墙上。一时间如同撞翻了油酱铺,酸甜苦辣咸,一发都滚了出来。
一连串的异变中已经完全超出了少年人的认知。他凭着毅力拼命站起,想要择门而出,却被那巨大的龙头堵住了出路。
进退为难之际,那条巨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吟,掀翻火井,长身而起,携带着满身烈焰,飞入高空,漆黑的夜空刹时明亮起来。
而后又见那把早先被少年人命名为“青衣”的“发狂宝剑,化作一溜寒光,当空一斩,哀鸣声响彻夜空,片刻之后一切便又重归于静,宛若放了一场烟花。
……
空气中飘荡着丝丝血腥,少年人愣愣的盯着高悬额前的青衣宝剑,刚才那一幕幕在脑中回荡让他心绪难平。
陈三千伸手抓住剑柄,这一次“青衣”恢复了平静。
第一次见此剑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袭来,不过这一次更加显著。陈三千清晰的感受到了剑身的“脉动”。
那种感觉就如同血脉相连一般,此刻他与剑完美的契合了。
剑就是他!
他们是相依相存之物,这种感觉跨越万载时空,仿佛一切就在眼前。
万千载流光岁月,犹如琉璃净水,在少年人脑中汩汩流过,无数场敌对厮杀历历在目,千军万马,金戈交击,城郭万千,人头滚滚……
一一在心间绽放,又一一湮灭。
青衣周身的青光早已蜕变成殷红,凝结不化的杀气,红得要滴出血来。
在某个瞬间,剑锋上的杀意,如同决堤的大河,泛滥开来。一片片尸山血海在少年人身后浮现,周天翻覆,血海浮沉,菩萨浴血,佛陀低眉。
前不见日月之光,后不见灯烛之明。忽而梵唱贯彻天地,如同黄钟大吕;忽而怨灵哀嚎,呜呜恸哭,让人不寒而栗。
在这一刻,天地已然静止。少年人衣袂飘飘,裹着暗红的杀气立于废墟之上,夜风之中,如同神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