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贺兰筠的棺椁尚停在平城公主府,另一大丧的消息却已传到了定州。
景平帝,驾崩了。
这位年迈的老父亲终是承受不住子女一个个的先他而去,于景平三十四年七月初九,溘然长逝。
陆英前来报告这一哀讯的时候,贺兰驰正盘算着利用定州城外天险对付越军,听他说完这一消息,几乎是不可置信,怔怔地后退了好几步。
白若初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还请殿下即刻起身前往平城,万万不可被旁人强占了先机!”说着抱拳,“定州战局,有若初在,还请殿下安心。”
贺兰驰无力地摆了摆手,“不···”他转向白若初,斩钉截铁道,“你随本王去平城!”
白若初不由一怔,“殿下?”他疯了吗?景平帝驾崩,他却要带自己前往平城,是还觉得平城如今的局势不够乱吗?还是,他想用这乱局,来对付她?
贺兰驰微微蹙眉,眉目间疲态尽显,可话语却尽是迫人的压力,“如今平城的局势,比定州乱,也比定州要紧。”如今父皇一去,朝局愈发不稳,这丫头便是眼下唯一一个,能帮他办到那件事的人。
白若初得了他这一句话,便放开了胆子,左右他已将她当做了自己人,那她倒是毫不介意,将整个局势,搅得再乱一点!至于贺兰驰方才所盘算的,定州天险,歧扬他在定州月余,想来早已了解,他定有法子规避!
交接完了军中事宜,二人便日夜兼程赶回平城。
不过两天一夜的时间,便已赶到平城睿王府。白若初看着打扮娇俏,欢欢喜喜迎出来的千雁有几分头疼,也不知,让千雁留下来,究竟是对是错!
缰绳已随意甩给了小厮,白若初正想下马,头脑中却是一阵晕眩,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连着阴天不曾露面的太阳都变得刺眼起来,她合着眼,狠狠揉了揉太阳穴,不想随之而来的,却是头脑中的刺痛,她一个恍惚,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千雁大惊失色,飞快地朝她奔去,却仍是迟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在地上。见她手腕磕在门口的台阶上,却仍是双目紧闭,甚至连一声呼痛也无,更是心惊胆战,忙几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姑娘,姑娘!”
白若初勉力按下她的手,轻声道,“别晃!别···”
贺兰驰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气淡淡,“你怎么了?”
白若初扶着千雁的手勉强站起身,浑身却仍是无力,“突然之间晕的厉害。”
贺兰驰双眉微蹙,语气却是难得的温和,“那你在府里呆着,本王进宫去。”
“是。”
贺兰驰渐渐将目光转向千雁,眼中却是难得的温情与笑意,“千雁,让人去请大夫,照顾好姑娘。”
千雁几时见人这样对她说话,何况还是位高权重、年轻隽秀的皇族子弟,顿时粉面含春,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她微微屈膝,语气极尽柔顺,“殿下放心。”
白若初心中明白,帝王驾崩,他身为皇子,必定是多日的早出晚归,何况有些事,也需得抢占先机,以免让世人先入为主,于是白日的时间吃饱睡够了,夜里便一直等着贺兰归来。
贺兰驰这一去,一直到了夜半时分才回来。
白若初本侯在大堂,一见便疾步迎了上前,“殿下回来了。”
贺兰驰淡淡应了一声,“恩。”旋即又问道,“怎么还不睡?好些了吗?从马上摔下来,伤着哪里没有?”
白若初微笑道,“有事与殿下商量,这才等着。伤势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跌下来之时手腕磕在台阶上,还有些疼。”
贺兰驰示意她坐下说话,又问道,“大夫怎么说的?”
白若初苦笑道,“大概是这几天赶路累着了,这才会有些恍惚。手腕也只是挫伤,修养着便好了。”说罢也不待贺兰驰再问什么,直接问道,“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贺兰驰一时不解其意,“哐”的一声合上了茶盖,询问道,“什么奇怪?”
白若初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作答,“此次大丧。殿下月余前辞别陛下前往定州之时,陛下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么突然?”
贺兰驰的语气悲恸,“父皇本就有肺痈之症,如今又因为阿筠的死受了打击,心力交瘁···”
白若初反问道,“那公主呢,怎会突然染上这等怪病,饱受折磨自尽呢?殿下真不曾怀疑过吗?”
贺兰驰双眉微蹙,“你想说什么?”
白若初从座位上起身,抱拳作揖,“请殿下恕若初多嘴。”
贺兰驰眉间渐次有疑云聚拢,沉声道,“本王不怪罪你就是。”
白若初这才徐徐道,“肺痈虽可致命,却绝非绝症,何况有太医这样精心地照顾着。殿下在平城有这样多的耳目,陛下驾崩前,可曾听闻半点陛下病危的消息?”
贺兰驰霍然起身,双目含威,死死盯着白若初,不错,她说得不错,疾病所致的死亡,总是慢慢腐蚀人的身体,让人慢慢衰弱。从平城传来的消息,也不过是父皇身体虚弱,从未有过病重、病危之说。
而阿筠···她此次的病来得怪,病症也怪,病势更是凶!人人都道父皇是因受不住子女接二连三早他过世而撒手人寰,可这经不住打击而过世,必得有身子衰弱的前提,哪怕是面上无恙,底子也需得是亏透了!若真是如此,是谁苦心孤诣隐瞒父皇身子亏损,甚至作出这等假象瞒天过海?
若父皇身子真是无恙,那他突然死亡的死因又会是什么?是谁,做了什么手脚?
白若初再行一礼,“还望殿下三思,勿中了歹人奸计!”
贺兰驰兀自沉思,口中喃喃,“可会是谁?”
白若初心底暗喜,皇室中人,最是多疑,果真啊,只需那么一丁点的引导,便能将他引入她一步步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夜深人寂,六月的天,连着夜风都是暖的,徐徐穿入房中,带着庭下五彩斑斓花卉的香气,熏得人有几分头疼。
暗夜的沉默中,白若初听见她用从未有过的阴寒声音说着,“殿下且想想,陛下突然驾崩,得利最多之人会是谁?若新帝年少,监政辅政之人又会是谁?”
贺兰驰似乎也一早料到是她,面上并无惊异之色,只是神色怔怔,“她怎么敢···”
白若初婉声道,“殿下明鉴。若初昔日跟随公主进宫,也曾见过丽妃,与她说过几句话。听她话中之意,的确是想替九殿下争一争这储君之位的。”
贺兰驰长叹一声,“皇家之人,连阿筠这样的女儿家都曾肖想过,何况是阿蔚了!”
白若初见状,立刻跪倒扣头,语气惶然,“殿下恕罪!”
成败已在她今夜一语,若是成,丽妃与其母家必除,若不成,也许这除去的便成了她了,不过也不要紧,左右这启朝朝政已是一塌糊涂,相信歧扬不日便能攻至平城城下,而她,她本就没有多少的时间了啊,早一日与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贺兰驰原以为她是为隐瞒阿筠称帝野心而惶恐不已,于是温和道,“本王恕你无罪,你起来说话!”
白若初却道,“若初不敢。”
贺兰驰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见她坚持如此也随她去了,不耐烦道,“那你就跪着说。”
白若初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轻瞥贺兰驰一眼,眼中尽是惧色,期期艾艾地说着,“殿下,那时,若初想起公主殿下曾说,九殿下资质平庸,性子也软,实在不适作帝王,于是,就与丽妃多嘴了几句···”
贺兰驰陡然一惊,忙厉声追问,“你说了什么?”
白若初被他这突如其来一声吼吓了一跳,脑子尚未反应,眼泪便已下来了,她竭力将自己蜷成一团,哽咽道,“我告诉丽妃,历代帝王,若有心立幼子为储君,为防外戚专权,便会赐死其母。”
说着便小心翼翼去拽贺兰驰的衣角,泣泪如雨,“殿下,我只想让丽妃放下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以免误了大启江山,实在不知,丽妃如此胆大包天,竟是动了弑君的念头啊!”
她抬起头,悄悄觑了眼睿王神色,却见他面色阴沉,双眸漆黑,深不见底,一时间便将她震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回过神来,便知贺兰驰已动了杀机,却是不知,他想要杀的,究竟是何人,忙叩首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啊!”
光洁的前额撞在地上,“砰砰”直响,不过须臾,便已磕破了皮,血肉模糊,贺兰驰仿佛到这时候才惊觉,忙掰住她的肩,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他心跳如鼓,仿佛要挣扎着冲破胸腔,直跳出体外来。
她的眉微微蹙着,目若秋水,蕴了满眶的泪,正怯怯地望着他,面上泪痕斑驳,额前血红一片,唇上却是血色惨淡,乍看一下,只觉楚楚可怜,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