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赶路,苏雁菱已到了江南之地,本想回到苏府探望师傅,报个平安,却又担忧一旦进了苏府,便再难寻着由头离开,便也作罢,狠了狠心,转道前往金陵。
战地再后来发生了她并未得知,唯一得知的,便是启朝求和的消息,仿佛寒冬过后的春风一般,在不经意间,以一种不可抵挡之势,吹暖了江南三千里的山河。
而早先宣王逼宫一事,也以贺兰祺被削了亲王之位,罚俸三年为结局,平淡地过去了。
微风渐起,拂过平静的河面,打散了铺满湖面的金光,水波粼粼,平添万种风情。
苏雁菱将马牵到河畔,松了缰绳任其饮水,自己却攀上一旁的垂刘柳,斜倚着休息。
出了青州后,她便给玉竹送去了书信,也不知她查到那件事的始末没有。
马儿凑上前,亲昵地拿鼻子去蹭她,苏雁菱从思绪中回过神,会心一笑,便伸手摸了摸它的马鬃,马儿感知到主人的回应,舒服地打了个响鼻,又转身回去饮水了。
江南已入春很久了,河岸两侧的柳树垂下翠色的丝绦,随风摇曳,上边有着三三两两的黄鹂鸟,正欢快地唱着春日恋曲。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不少船只游走,发出流水淙淙的声响,一群群洁白的鹅,在河面上嬉戏,脚掌拨开河水,留下一道斑驳的涟漪。
柳絮在面前飞过,苏雁菱轻咳了几声,抚着手腕上两道深深的疤痕,思绪早已渐渐飘远了。
细细算来,已有两年未曾涉足金陵了。
她依稀还记得那碧蓝的天,澄澈的水,高墙之下无忧无虑的空气,母亲温婉的笑容,姐姐绯红的双颊,湘王爽朗的笑声···
只是,都已不见了。
苏雁菱定一定神,自垂柳上跃下,唤来马儿,扬鞭落下,飞快地往金陵的方向去了。
黄昏的时候,苏雁菱站在城墙下,望着城墙之上的“金陵”二字,心绪翻涌不息,恍惚间,竟生了一种如同隔世的错觉。
金陵依旧是往昔的繁华盛世,旖旎春光。
蔚蓝的天际澄澈而灵动,倏尔飘过丝丝的白云,更是替空灵的天际添了不少生气;街道之上,熙熙攘攘,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声吆喝叫卖;豆蔻年华的少女在河的对岸浣纱,粼粼的波光浮动着,金色的夕阳照耀下,连着每一寸河水都变成了金色。
繁华古都,千年古城,说不尽的荣华,道不尽的兴盛,仿佛根本无人察觉,在远隔千里的青州,才结束了持续一二十年的战争,才收复了在这战乱年间丢失的土地。
一头扎进人堆之中,循着记忆往前去,在靠近曲府的一家客栈中,定了三日的房间。
用了晚膳,稍作歇息,酉时的时候,她便动身前往凝香阁,那是金陵城中最大的戏馆,是与玉竹一早便约好的。
苏雁菱开了一处包厢,推窗望去,那戏台子便在正中央,台上一生一旦,水袖轻扬,吴侬软语轻轻地飘了来,细细分辨,仿佛是《牡丹亭·幽媾》之中的一段唱腔,“闺中女,年方二八;为春归,萌动情芽···”
玉竹未到,苏雁菱也不知她在金陵这一个月,查探到了些什么,要告知她些什么,便捧着茶盏,悠然地看起戏来。
闺中之际,她本是敬爱杜丽娘的,敬她肯为柳梦梅冲破束缚,可如今,她竟只觉得好笑,杜丽娘那般弱女子都晓得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争上一争,可她,竟是这样便弃了叶歧扬,连当面说明白的机会都不曾给自己!
台上杜丽娘的声音幽回婉转,身姿曼妙,软软地对柳梦梅抛出水袖,一个回身,二人已是贴在了一起,“清风明月知无价,良宵苦短常皆呀,切莫对人说!”
苏雁菱有些心烦,索性关了窗子,静候玉竹的到来,可那厢的声音,总是丝丝地往耳朵里钻,“斗儿斜,月儿弯,如此夜深花睡罢,我把艳软儿香娇得意儿耍···”
苏雁菱更是烦闷不已,一个茶盏砸在桌上,便想往外走,却不料,被推门而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穿的是最为普通的罗衣,容貌也只能算得清秀,并说不上有多好看,只是她却给人一种谪仙般的感觉,气质脱俗,若仙淡雅。
她愣了愣,见苏雁菱正警惕地打量着自己,忙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苏雁菱?”
“正是。不知姑娘···”
那女子躬身行礼,道,“民女千雁,玉竹姐姐请姑娘稍待,她演完这一折便来。”
“演完?”苏雁菱愣了愣,旋即转身推开了窗子,在苏府之中,她与玉竹也算有过接触,可她怎么不晓得,玉竹,竟是会唱戏的?“台上的杜丽娘是玉竹?”
千雁上前两步,“正是。”末了,望一眼苏雁菱面上的诧异,以为她心中不快,恼玉竹未曾按时赴约,于是解释道,“本该是玲儿来演的,可她昨儿排穆桂英,不当心从台上摔了下去,脚肿的厉害。姑娘也知,救场如救火。”
苏雁菱点点头,“好,我在此等她。”
千雁轻轻一笑,用着戏曲中的身段对她行一礼,很快便退下去了。
玉竹的戏并未再演多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台上两人便拥着对方下台去了。
很快,苏雁菱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
“小姐,”玉竹来得匆忙,方才后台,只匆匆换了衣裙,拆了头饰,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脂粉,让人一时难以分辨她的容貌,她关了门,快步走到苏雁菱身边,福身行礼,“婢子见过小姐。”
苏雁菱不由得蹙眉,道,“妆都没卸就这样急匆匆地赶来,不怕别人起疑吗?”
玉竹微笑着摇头,“戏班的人很是单纯,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上前几步给苏雁菱斟茶,“小姐最近身子还好吗?”
“无碍。你呢?”
“婢子很好,有劳小姐挂念。”
“坐下说话!”苏雁菱指了指一旁的圆凳,关切道,“怎么会到了戏班的?”
玉竹轻轻一笑,“小姐有所不知,先生收容玉竹之前,玉竹便是跟着先父,在戏班之度日,何况,而且,戏班常被金陵中达官贵人请到府上助兴,为小姐打探消息也方便。”
她说着转回去查看门外的情况,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快步走了回来,她伏在苏雁菱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姐要婢子查的事,婢子查到了。”
苏雁菱点头,黑水晶般的瞳仁间有着淡淡的欣喜,不想玉竹此次竟这样顺利,如此倒也好,不必再对此事刨根究底,速战速决便好,“谁?”
“中书令,张修朗张大人。”
苏雁菱神色一滞,心跳亦是没由来地漏了半拍。
此事既是张修朗主使,想必太子妃张宜嫣,也脱不了干系!
恨恨饮下一盏茶水,竭力将喉间的气团压了下去,可身子,早已颤抖得厉害。张氏,她冷冷地笑着,她不会忘记,她的一切噩运,皆起于张氏!
两年前,她尚且是养在深闺的曲家二小姐,却无故被张宜嫣掳走,关在张府的地牢之中,日日虐打,日日折辱!
她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熬过了整整三日的光景,三日间,水米未进。
到了第四日,张府来了一个人,张宜嫣便将她送入了他房中。她也是那时候才晓得,原来将自己绑了,都是太子刘玦的主意。
也许是老天见怜,那日,煜王亦是到了张府,她拼死反抗,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依旧孤注一掷往外逃,终于在园子里见到了父亲的好友,她用最后的力气爬上前,低低地叫他一声“煜王叔叔”,而后,便是眼前一黑。
她原以为,为保全自己闺誉,煜王也好,母亲也罢,是绝不会将此事张扬,那么再怎么算,都是她遭了罪,吃了亏,太子该感恩自己没有揭发此事。
可她到底还是天真了些。
年底的宴会上,太子借口情不自禁,向皇帝请婚,若非那时她自毁容颜以证绝非是她勾引太子,只怕如今,她要么,是太子众多姬妾中的一个,要么,便是枉死在皇权之下的无辜女子了。
其后的一切,更是要她猝不及防,宴会结束后,她的侍女语蓉便被收买,在她汤药之中下毒,又纵火烧了整个房间,若非那时有高人相救,她早已不在世上了!
张氏害她还嫌不够,如今,竟又害到她父亲身上了!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饶是苏雁菱已为此隐忍了两年,可每每想起此事,都恨得牙痒痒。
玉竹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苏雁菱,“婢子前些日子去张府唱戏,悄悄去了趟书房,发现了林将军传给张修朗的书信。小姐。虽是婢子手抄,却是一字不差的。”
听玉竹提起“林将军”三字之时,苏雁菱有些吃惊,朝中姓林的将军不多,居于高位者更是少,玉竹口中的林将军,莫不是早先青州的林彦?
将信将疑地将书信接过,快速扫一眼落款,又大致扫了一遍内容,一时间心绪翻涌,恨意更甚。
林彦,好一个云威将军林彦,杀死石厉,竟是他为保张修朗,还让张修朗代为问候太子···苏雁菱咬紧牙关,恨不得将桌子都掀了泄愤,他战死之际,她还敬他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谁料,竟也是刘玦的走狗!
玉竹见苏雁菱死死捏着拳头,面上阴晴不定,顿时觉出了问题,生怕她又旧疾复发,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顺气,关切道,“小姐,您怎么了?去了趟青州,您的气色更不好了。”
苏雁菱回过神来,摇一摇头,神色已是松懈了下来,“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出乎预料。”
玉竹叹道,“再出乎预料,小姐也要保重身子才是。若是再病了,岂非白白让先生担忧?”
苏雁菱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我没事。”
她算了算日子,她虽是先于齐军回来,可碍于伤势算不得痊愈,加之认不得路,绕了不少弯,一路上走走停停,花费良久,而八万齐军的撤回,却是奉了皇命,一路上不敢耽搁,一鼓作气自青州往金陵赶,细算时间,该是差不多日子到达金陵。
苏雁菱拿指尖“吧嗒吧嗒”地敲着桌面,既然大军已撤回,她也该去见见母亲。这一来,军中她已同父亲相认,父亲定然会告知母亲,她两年未尽孝道,如今,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一见;二来,对付张氏她需从长计议,做好万全准备,无论结果如何,她都需让父母有个心理准备,更不该因此事,牵连父母。
苏雁菱低声道,“玉竹,明日我去曲府一趟。”
“婢子与您同往。”
苏雁菱却是不依,“我自己去。”她望一眼玉竹澄澈恳切的眸子,又道,“不是不信你,只是前尘往事,本就是由我而起,如今也得由我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