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歧扬微笑道,“殿下聪慧。”
宁王王怔怔地望向他,不解地问道,“你···你如何做到的?”
叶歧扬知宁王素来无心政事,只愿做个逍遥王爷,因而也不打算瞒他,正欲回答,却听屋外煦涵的声音,“殿下,叶大人,酒菜已备好了。”
书房外月光清朗,二人推门而出,稀稀疏疏的光线透过叶缝,落在地上,虽是冷淡,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头顶那一片深蓝夜空的上方,掠过对对归来的春燕,又飞往树梢,筑起暖巢。
宁王是当朝才子,品味自然不同一般,小晏并不设在厅堂,而在花园之中,亭子的四围悬了薄如蝉翼的轻纱,微风起时,随风摇曳,送来园中芍药的清气,混杂着亭中清冽香醇的酒气,很是醉人。
宁王斟两杯酒,望着亭子周遭的一团春色,倏尔苦笑道,“本王去过那么多文人雅士的府邸,还是你府上的湖心亭最得我心。”
叶歧扬清浅一笑,道,“殿下若是喜欢,何不在自己府上也造一个?”
宁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无奈地摇摇头,“并非我不愿,只是宁王府选址不及叶府,远离河道,若要造湖心亭,怕又是劳民伤财。”说着自嘲地笑笑,“我呀,有那功夫,还是选些绿梅种上,冬日还可邀上三五好友观赏一番。”
叶歧扬笑而不语,又饮一杯。
宁王奇道,“歧扬,自你传信给我要我帮你,到宣王起兵,其间不过短短半月,这样短的时间,你是如何做到的?”
叶歧扬淡淡道,“若是我,自然不可能。可若本就是是贺兰褀身边的谋士,那便容易得多了。”
“贺兰褀的谋士?”
“义父曾教我易容之术,变换容貌,算不得什么难事。”叶歧扬道,“早些,帮贺兰褀做些小事,待他完全信任我后,我便劝他起兵了。”
宁王蹙眉道,“纵然他信你,可起兵便是谋逆,他也肯?”
叶歧扬摇摇头,分析道,“燕帝子嗣单薄,贺兰骞一死,成年皇子便只剩了贺兰菁、贺兰驰和贺兰褀了。那时贺兰菁、贺兰驰身在千里之外,无法顾及平城,只要在平城掌控了皇帝,再派人潜伏在二人回城的必经之路除掉二人,储君之位唾手可得。”他低叹一声,“储君之位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宁王经不住赞叹,“我原以为,你只精通诗词,舞文弄墨是一等好手,却不想,你一旦算计起人心,也同样不容小觑。难怪三哥总是对我夸你。”
叶歧扬道,“湘王殿下过誉了。”他的语气悲凉而哀愁,“这等计谋,若无人提点,我自己也是想不到的,更不会想到我自己的后方···”
宁王觉出他话中的哀伤之意,有着微微的怔忡,以为他是为有人智谋超过他,生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经不住戏谑道,“竟还有能人?本王可要见见!”
叶歧扬怅然若失,“我也想见她。”
“歧扬?”
叶歧扬将杯中酒饮尽,低声道,“我自平城回来之际,她便已不辞而别,我找了她很久,都没有音讯。”
宁王劝慰道,“罢了罢了,缘起缘灭终有时,若你们有缘,还是能再见的。”说着举杯相邀,“来,本王敬你一杯,恭贺你凯旋。”
“谢殿下。”
又是三两杯酒下肚,宁王似有薄醉之态,醉眼迷离,双颊已染上绯红之色,前额几缕刘海随风而动,加之他本就生的好,此情此景,倒是比金陵城中最红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
宁王一手扶额,为难道,“实不相瞒,歧扬,本王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讲。”
“你可还记得,周清周太傅?”
提起周清,叶歧扬自然是晓得的,他本官居太傅,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是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也是他颇为敬重的前辈。可一年前,他奉命巡视西南之地,归来之际,却听说周太傅贪了整整五千万两白银,被皇帝判了满门抄斩。
依他对周太傅的了解,自然是不信的,他也曾暗中探访此案,可人死了,那些所谓的罪证却是在刑部档案室的大火之中化为了灰烬,即便他有心翻案,也无从下手了。
宁王此时提起周太傅,叶歧扬难免为之伤怀,只淡淡道,“记得。”
宁王站起身走向他,却忽的一个踉跄,叶歧扬忙起身搀扶,“殿下!”
宁王无意自己站起身,只轻轻地笑了笑,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周太傅没有被灭门。”
叶歧扬一怔,没有说话。
宁王直起身子,轻笑一声,“我找遍了整个大越,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婉筠容貌相似的死囚。”
“周姑娘在府上?”
宁王仰起头,嘴角抹起一丝笑意,仿佛回忆起以往快乐的回忆,黑水晶般的眸中满是疼惜,“已是一年了,她一直病着,近日才好些,总算能下床走动了。”末了,眸子一转,恨道,“我不会放过张修朗那个畜生的!”
叶歧扬面色一沉,却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只思索道,“依殿下的身份,替周姑娘找个不起眼的人家更名换姓,并非难事。殿下究竟···”
宁王面露忧色,“启朝要联姻,你晓得吧!”说着望一望北方的天空,深蓝的夜空缀着诸多明亮的星辰,却找不到半朵云彩,亦是找不到半点有生气的标记,他叹息一声,“诸位成年的兄弟中,除却七弟与我,皆已成家立业,此番娶亲之人,怕是得从我与七弟间选了!”
叶歧扬这会儿倒是明白了,道,“殿下是想娶周姑娘,而不是启朝送来的人。”
宁王点一点头,漆黑的眸子宛若仲夏夜的星辰,闪着忧虑之色,“我与婉筠自幼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若要让我弃婉筠而令娶,我做不到。”
叶歧扬却是犯了难,周婉筠此人,他也见过,人如其名,温婉却不失傲骨,又饱读诗书,彼时相见,她与宁王吟诗作对、和诗酬韵,本该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若宁王一早便是皇帝心中和亲之人,到时候一纸圣旨下来,便不是一个“情”字,能够劝服的,加之周婉筠如今已不是太傅之女,宁王若想娶她为妃,更是难办了!
“此事容我想想办法。”
如此,二人又饮了不少酒,待叶歧扬回府之际,夜早已深了。
客栈之中,房内油灯的灯火如同豆泥一般,周遭一切都很暗,让人看不真切,只在靠近油灯的地方,有着柔和的黄色亮光。
苏雁菱合衣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久久无眠。
一别两年,金陵于她,早已不是熟悉之地,她不知,有多少故人记得她的容貌,更不知,此番来金陵,会有怎样的结局。
刘玦,是定要拉下来的,可将刘玦拉下来之后呢,又该将谁扶上太子之位!
她全然不知。
得知是刘玦陷害她父亲之时,她已是下定了决心要复仇。可之后呢?
大半夜的寂静、宣王谋逆的前车之鉴已渐渐教她清醒了,朝中皇子凋零,若是无有合适的太子人选,那将刘玦拉下太子之位,势必使得皇子争斗,朝局动荡,再者,若启朝趁此机会攻城略地,欺辱大齐子民,这便是她的罪孽了!
苏雁菱自暗处坐起身来,脑中渐渐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叶歧扬。战地一个多月的相处,她晓得,他是个极有主见、又体惜将士之人,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拥护一个昏庸放荡的储君的!
她虽是极不愿意再与他相见的,可她也清楚地晓得,她既已到金陵,已打定主意复仇,日后同叶歧扬交手是难以避免的。既是殊途同归,倒不如相辅相助,也好事半功倍。
更何况,师傅远离朝局已久,又不愿她陷入争斗,定是不能求助了,倒不如叶歧扬身居高位,对朝中一切了如指掌,晓得当今哪个皇子适合皇位。
于是一夜平静。
翌日辰时的时候,苏雁菱动身前往曲府,递上青囊馆的名帖后,年轻的管家便匆匆忙忙迎了出来,又是赔罪又是作揖,说是将军早朝尚未回来,夫人近日身子有些不适,故而睡得迟些,还请她再等等。
苏雁菱应了,问了几句母亲的病情,得知并无大碍后,才放下心来。
管家引她进了府邸,在厅堂上奉上茶水,却又不好管她,只说请她自便,便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故地重游,苏雁菱却是没有闲情逸致坐在位置上等着,推窗望了望后院春日的景致,便起身前往,薄薄的鞋底踏上略带些凉意的青石路板,去感知长久未曾亲近的江南春日。
她的眸光逐渐停留在与花园毗邻的药圃上,上面栽着几株青绿色的小苗,她不通医术,可母亲却是出自太医世家,与父亲成婚后,便开辟了这一方小小的一方药圃,专门种些草药,浸泡药酒。
眸光渐渐收回,倏忽间见得,忍冬盘踞的凉亭一旁,是一架秋千,她的记忆中,这是她的父亲十多年前为她所扎的秋千,可即便是年岁已久,又常年日晒雨淋,秋千依旧是簇新的一般。
只是物是人非,早年在秋千之上欢快笑着的小女孩,却再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