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雁菱听闻外边渐渐响起脚步声,平稳有力,踏在黄土之上,笃笃的响声,沉静有力,一如他的话语,“我没有害林副将。我行事素来坦坦荡荡,不惧怕陆副将如今的诘问,但此事,我只能说,与我毫无关系!”
一时沉寂,随后是陆江逸先开了口,“是末将一时冲昏了头脑,多有得罪。”他顿一顿,声音之中已是带了几分哽咽,“只是,末将实在不甘,林副将死得不明不白···”
苏雁菱更是诧异不已,听他的意思,是他同林彦感情匪浅,如今林彦身死,他才会做出如此无礼之事?可陆江逸先前分明是她父亲麾下的小卒,那他同林彦···
若是忘年之交,他又有这样的本事,为何林彦不向她的父亲要了他去,或者向父亲举荐于他,何苦要一条蛟龙困于浅滩?若早先不认识,他又并非林彦麾下的将士,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疑心,和一个已故将军去得罪大都督。
陆江逸今夜所为,也着实是令人费解!
叶歧扬却好若不曾听到陆江逸话中的漏洞一般,只悲凉地叹息一声,“只是,林副将身边的人也在战役之中尽数阵亡,如今谁也不晓得那日在阵中林副将为何会蓦然率军离去,最终铸成大祸。”
陆江逸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极为小声地问道,“叶大人真没有对林副将说过什么吗?”
叶歧扬心底冷笑,若说没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告诉林彦,自己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早先夺去虎符只是表面向曲墨函靠拢,方便办事,又劝他要早些立功,自己好早日将虎符归还的话罢了。林彦那等沙场宿将,本不该为兵权左右,只是人心难测,他竟是为权势,逞一时之能,不曾按原定计划行事,几乎害得大越全军覆没!
他带了有几分苦笑之意,“大战在即,我身为大都督,为何要做出挑拨之事,害死大将?”
苏雁菱心中疑惑渐渐聚拢之际,脚下却已虚浮无力,情急之下,忙伸手去扶屏障,不料顿时一个踉跄,屏障外随即有人怒问,“谁!”
没有等她起身,叶歧扬便已进来,熟悉的声音,欢喜之中带了几分无措,“苏宴!”
苏雁菱勉力撑起身子,想自己站起来,可没有用,大量出血后,她只觉得身体绵软无力,连坐都没有坐起来,便已倒了下去,正大口的喘着气,他已是快步走到了身边,急切道,“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你别乱动。”
叶歧扬耐不住性子,不待她有什么反应便已将她横抱起来,重新放回床榻之上,又关切道,“好些了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抬眼之际,她才又重新看到了他的容貌,面色依旧苍白,比那时昏睡之时好不了多少,而他面上的焦虑之色,竟是丝毫不亚于她昏睡之前所见的幻象。
他毕竟不是神人,被伤得那样严重,却又不得不挑起军中大梁,他的日子,亦是步履维艰。
他身上淡淡的杜衡清气传了来,却是不似往日般好闻,如常的清气之中,似乎夹杂了诸多的为难和疲累,还有一丝丝腥甜的血腥气。
血腥···竟还在打仗吗?苏雁菱一时气结,莫非贺兰骞没死?军中竟始终都不得太平!
她勉强平稳了心绪,努力不使此事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她缓缓地吐字,“还在打仗吗?”
叶歧扬在榻前坐下,小心地替她掖了被子,点一点头,极为平静地答话,话语之中,竟半点不露对启朝的恨意,“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他略有责怪之意,“此次行事,有些过了吧?”
苏雁菱正欲起身答话,不料微微一动便牵扯到伤口,顿时疼得她俯下身去,叶歧扬忙上前扶她,却听屏风外陆江逸说道,“叶大人,苏先生,江逸告退。”
叶歧扬应声,扶了她躺下,缓了好久,这一分要命的痛楚才渐渐退去,他拿衣袖小心地拭去了她面上的冷汗,“还疼得厉害吗?”
苏雁菱侧身躺在榻上,一手按了伤处,一手放在枕边,微微一笑,“已经好多了。”
叶歧扬眉目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苏雁菱却是只想着方才陆江逸的反常和早先对林彦此人的揣度,不由自主地问道,“大人同林副将说了些什么?”
叶歧扬的身形猛地一顿,诧异之中夹杂了诸多无奈,“你也怀疑,是我害死了他?”
苏雁菱忙否认,“没有,我只是好奇。”
叶歧扬沉声道,“你的好奇心,不该花在这些事务上。”
他的目光有如鹰隼般锐利,虽是半分杀气都没有,可眼中的锐利和智慧,似乎足以把一切都看穿,苏雁菱却觉有几分心虚,只得故作疲累极了闭眼假寐来躲避他的目光。
半晌无话,再次睁开眼之时他早已背过身去,窸窸窣窣的日光之中,依稀可见,他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威严和高傲。
静默之中,苏雁菱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的伤势好些了吗?”
叶歧扬点一点头,“将军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没什么大事。”他看着她,声线愈发柔和,“你这几天睡着,将军也来看过你几次。”
“没事就好。”她才松一口气,可一颗心旋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父亲来看过她,那她的身份···
叶歧扬看看身前的地图,又回身看看她,脑中却是曲墨函欲言又止的神态,他知曲墨函疑心些什么,却又不好对他明说,生怕将义父也卷入争斗的旋涡之中。
他缓缓地发话,“等你身体好一点,去看看将军吧!”罢了罢了,他们父女间的事,便让他们父女自己去解决吧!相认与否,他都该站在她的身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低低地唤她,“雁菱···”
“大人?”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的两团漆黑,宛若仲夏夜星河的璀璨,深邃悠远的似乎能将人吸进去,“雁菱,你跟我说实话,你那晚是不是···是不是抱了必死之心去的?”
苏雁菱一时间有些迷糊,本以为是她曲家小姐的身份泄露,却不想他竟会问这样的话,而看他现在的模样,该是清和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可她要如何作答,她怕死不假,怕报不了仇也不假,但那一晚,她却从未想过她能不能回来,而是在想,能不能得手,“我···”
他的语气略微加重,“说实话。”
无声无息地别过头,拼命压抑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没有说话。
叶歧扬却已靠近,很轻地拭去她涌出的泪,话语之中已全然没有了责备之意,“你疯了!”
苏雁菱拼命地摇头压抑着心底的波澜,不想再有更多的泪涌出,“我没有。”
叶歧扬的话语之中同样夹杂了不可压制的愤恨和无奈,“我把你留在军中,是保你平安的,不是要你去送死的!”
她再也不能如同没事人一般故作平静地作答,勉力坐起身,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他要害死你!”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注视着她,目光沉着而平静,却是于那瞳仁的最深处,逐渐荡漾开春水般的柔情。
她猛地意识到,她似乎是说错了话,匆匆忙忙躲开他的视线,再也不说一个字。
她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说出这话,这话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怎会这样,当真是贺兰骞要杀他,她才会不惜代价去杀了贺兰骞吗?!
若是两年前,或许她会因着短短几日的相处而心生好感,可如今,男欢女爱早已不是她该想之事,风花雪月亦是离她太过久远,她不过是一具被赋了魂魄的躯壳,想做之事未曾做完,害她之人未曾伏法,即便身前是潘安那般的风流人物,她又怎会再动少时之心!
身后却骤然一暖,那钢铁般坚实的臂膀早已将她揽入怀中,泪意和着他身上淡雅好闻的杜衡清气决堤而出,她竟是觉得很好,很安心,他俯身凑近,极为轻柔地抚着她脑后的长发,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傻丫头···”
只那一瞬,她只觉得心跳得快了起来,大脑在莫名的愉悦掠过后更是开始变得空茫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已是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四下寂静无声,叶歧扬平稳有力的气息落在她的前额,她双手颤抖不止,却是不由自主地伸出,去环着他的腰身,一时间,他的气息顿时急促起来,低头,温热的唇瓣几乎要落在她的面颊···
茫茫然不知所以间,猛然听到有人急急忙忙地奔了来,而且已是到帐门口了,“公子!”
苏雁菱听得出是清和的声音,顿时急着挣开叶歧扬的手腕,叶歧扬也不恼,只小心地扶了她在榻上躺好。再听那声音便已跑入帐内来了,他淡然道,“外边禀告。”
清和的步子便在屏风外停了下来,抱拳说话,话语中却极为苦恼,“公子,这几日启朝总是耍手段,晚间时不时地就派一两个士卒来偷袭我们,搅得弟兄们都睡不好觉,今日刚刚抓着两个准备偷袭的,敢问公子如何处置。”
叶歧扬摆了摆手,淡然道,“若他们无意战争,便放了吧!”
清和大惊失色,“啊?!”他又忙申辩,“公子,属下好不容易抓着的···”
叶歧扬怅然道,“他并非下令之人,你即便要斩了他,此事也不能就此结束,放了吧,兵荒马乱,本就是穷苦人家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清和这才作罢,怏怏地走了出去。
叶歧扬掖了掖被子让她休息,她却是想着清和先前的话,有些担忧,“大人,如今启朝···”
他看看一旁的地图,又回身看看她,缓缓地说道,“强弩之末,清和的话,你也听到了,敢用这样下作的法子,他们还能撑多久?!”
心头一凛,苏雁菱依旧想要不动声色地询问,可想起前前后后所遭的罪,竟丝毫克制不住心头的恨意,连着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贺兰骞,死了吗?”
他点一点头,用着极为淡然的语气说道,“死了。”
顿时释然,她抿唇一笑,心生一计,于是道,“大人,楚汉争霸之际,有一成语流传后世,叫做‘四面楚歌’。如今启朝既然有俘虏在我们手中,可要好好利用才是!”
“四面楚歌?”他似乎觉得这个词发人深省,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倏尔朗声重新将清和唤了回来,“清和!”
好在清和听力不赖,人已渐渐走远,听闻叶歧扬唤他,便忙不迭地转了回来,“公子?”
叶歧扬起身走出屏风,沉声吩咐,“你抓着的那个启朝俘虏,别放了,想个法子,让他教教你们,怎么唱北地民谣吧!”
“啊?!”
“另外,在多抓些启朝的将士,好生照顾着,我留在他们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