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启朝夜巡的将士,便时常能听闻营帐周边响起民歌。两朝已征战两年多,加之战地凄苦,这样的民歌,无疑是平添将士思想之情,短短三日内,启朝帐下,已有不少将士当了逃兵,军心涣散,士气大减。
四面楚歌,是当日汉高祖刘邦对付项王之时,涣散其军心的最后一计。
不过,却不是叶歧扬对付启朝的最后一计。
苏雁菱在军中无事,愈发觉着养伤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曲墨涵和叶歧扬虽时常会前来探望,不过也只是呆一会,他们二人军务缠身,启朝这阵子高挂免战牌却迟迟不肯退兵着实使得他们头疼不已。
能下地走动之后,苏雁菱也出了帐门四处看,却遥遥望见锦山···
那日在锦山上所见顿时浮现出来,四维皆是浩淼的荒漠,两朝的驻营便在不远处的荒原之上···
火攻···借风筝之力,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启朝烧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风筝和稻草秸秆之类的助燃物的质量,需要从锦山的高度和到启朝营帐的距离来计算。
再三验证确保结果百无一失后,她便想起身去找叶歧扬。
苏启昀曾教授她算术之法,往日闲暇之时,她也常算着解闷,像今日这般,算着制敌,这般郑重要紧,倒还是第一次。
仰起头,伸一伸懒腰,苏雁菱这才发觉,天色竟早已暗下来了,想到这一整日只算了那么几个小小的数字,唇边顿时抹起一丝苦笑。
帐中的烛火并不明亮,只在两张书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叶歧扬坐在另一边,一卷竹简铺在眼前,手中却并不停歇,不知在写着什么,昏黄的烛火投在他身上,映衬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唇边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苏雁菱心中“砰砰”直跳,忙不迭地转过身,竭力平稳着紊乱的心绪,待稍稍平稳后,便小心翼翼地上前叫他,“叶大人···”
他并未理睬,手掌微微扬起,示意她不要出声,苏雁菱自觉讨了个没趣,便也不理会他,扭头走向一旁,专心地看着桌案之上越启对峙的格局。
其实,她并不能专心,眸光扫过桌上地图之时,脑中已尽是叶歧扬方才投笔的模样,清俊的面上似带了几分笑意,一双丹凤眼却望着手中的稿纸出神,不知怎的,分明是极为寻常的动作,此刻却已神圣镌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苏雁菱拍拍自己的双颊,该死该死,竟是在这等时候惹些不该招惹的相思情债!
叶歧扬忽然发话,“方才见你奋笔疾书也不好打断,在做什么?”
苏雁菱回眸,只是一见了叶歧扬眸中的笑意,便飞快地将眸子转开了,她道,“大人不也挑灯夜读?”
他长眉一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有事?”
苏雁菱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稿纸递上,“大人请。”
叶歧扬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算术图!”
她点一点头,“大人也认得?!”
“自然认得,不过你的速度要快一些。”叶歧扬清浅而笑,随手将他原本书写的纸张递给她,“你喊我的时候,我正算到最后一步,这才示意你不要出声。”
她扫视了一眼,见数字间排列有序,思路清晰,不由得尴尬起来,“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怎会?”叶歧扬望着她递上的稿纸笑得云淡风轻,心中有着隐隐的担忧,皱了眉,“只是···你应该知道,你是女儿之身,军中之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苏雁菱低声道,“我···我只是想早些破敌而已,”略顿一顿,见他面上已略有责怪之意,忙又低下头去认错,“既然大人不愿我插手,那···便不插手了。”
他微微笑着,“你现在该做的,是好好养伤,其余的事,我和曲将军自然会安排。”
碰了他这个软钉子,不由得使苏雁菱有些羞恼,正要转身回到书桌前找书看,却见清和快步跳进营帐,本是欢欢喜喜的捧了一包东西蹦进来的,见苏雁菱站在一旁,忙收敛了笑意,放慢脚步,故作沉稳地走到叶歧扬身边,将东西递给他,“公子,李匠人已制备好,怕误事,于是连夜送来了。”
苏雁菱瞧着清和故作老成的模样很想笑,可看看那被包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倒也想不出会是什么,叶歧扬却已小心地打开,也不曾避着她,只捻了一小把,对着烛火轻轻一吹,一瞬间见得一阵白烟笼罩于烛火之上,苏雁菱不由得惊得后退几步,待再次去瞧之时,白烟早已散去。
清和似乎也是玩心大起,上前捻起一小撮,却并未对准烛火,轻轻地在火焰周边散开,竟是蓝色的火焰,一缕缕地漂浮在空中。
苏雁菱有些吃惊,而清和似乎也是被吓着了,呆呆地望着火焰,良久,才战战兢兢地吐出“鬼···鬼火···”几个字来。
苏雁菱心下波澜顿起,却也没有多作停留,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书桌前,随手抽了本书翻着,依照方才所见的两次,又听清和说是匠人所制,只怕他拿给叶歧扬的一包东西,是磷粉。
她记得,师傅说过,磷粉若在空中自燃,它的火焰,便是蓝色的,民间,的确称之为鬼火。
手心一阵阵地出冷汗,连着呼吸都开始变得阻塞起来,苏雁菱又想起《史记》中所语,“又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
古往今来,世人皆信鬼神,他是打算晚间放火,再牵扯上鬼神之说!
只是···方才她也见了,若用磷粉对准火源烧起来,是会有大量白烟的,若要单单用磷粉作计,该是行不通。
要夜空之中出现蓝色的火焰,而且,东西还得不难得到,那···怕是只有硫磺了!
她猜叶歧扬的本意,是用想利用磷粉在空中自燃,引燃硫磺,避免让人发觉火源原本出锦山一侧的峭壁,再借助风筝,刻意做出蓝色火焰从天而降的模样!
天降妖火,想想都怕了!
计策倒是好计策,只不过···如今早春的天气,只怕连磷粉都很难自燃吧!
苏雁菱无意识地翻过一页书卷,自嘲地笑了笑,叶歧扬都不让她插手军中之事,她管那么多做什么,总归有法子的!
奇的是,第二日叶歧扬竟是令人乔装改扮后去农舍买下了一堆稻草送到军营,又令人拎了好几桶水来放在一边,似乎,是想做什么事。
苏雁菱并不懂他想做些什么,一时间压制不住心头的好奇,便在不远处偷偷地看着。
只见清和取了两包东西,令一边的侍卫将稻草掀开一些后,便依次加入了两样东西,起先并未有什么反应,可叶歧扬却是取剑,将上方的稻草掀开了些,霎时,蓝色的火舌自稻草之上腾起,宛若一条凶悍的火蛇,盘踞缠绕,将周围的人吓得退避三舍。
苏雁菱顿时笑了。
她相信一旁的叶歧扬虽是受到了些许惊吓,可他一定也在笑。
那些稻草堆之中,应该是原本就有着较高的温度,她虽不清楚为什么,但总归是和酿酒之类的事一个道理!
叶歧扬先令人往里丢了硫磺,随后放了磷粉,盖上稻草,当里边的温度足够磷粉自燃之时,又挑开些许稻草,使得磷粉能同空气接触,这才有了方才所见的蓝色火焰。
至于之后···若稻草燃烧的红色火焰盖过硫磺燃烧的蓝色火焰,那便只需多分几层就好。
自最下层起,一层稻草,一层硫磺,依次往上,最上边,便是一堆稻草之中温度最高的,撒上磷粉硫磺,再在上边盖上一层,堆于风筝之下,风筝自锦山上滑下,受到风力作用,最上层的稻草堆拂开,磷粉接触到空气,加之稻草堆的温度,引发磷粉自燃,随后引燃硫磺、稻草,火苗上窜之际,将风筝烧毁,直至支持不住重量,剩余稻草和硫磺便落下来,落到启朝营帐之中。
苏雁菱望着帐中空荡荡的书桌无奈地笑,她能明白的事,他不可能想不到,更不可能解决不了。只是,这位叶大人倒是不容小觑,有朝一日她返回金陵行事,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接连几日平安无事,苏雁菱知火攻一计已出,启朝败局已定,便也无意再留,便打算安心养伤,待伤势再好些,无需靠每日饮止痛药镇痛之际,便悄悄离去,返回金陵。
苏雁菱走出营帐,夜空中隐隐绰绰的云雾缭绕四维,月光幽幽,洒落天际,给予世间人最清冷又最鄙薄的慰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若早晓得太子狼子野心,害了她还不算,还要陷害父亲,陷害曲家,她是决计不会对师傅做出那般承诺的。只怕如今,亦或今生,都无法兑现了。
她仰望月相出神,倏忽间却又觉着怪异,这样的月相···若不出差错,大概三四日后便会有天狗食月之象!
她并不相信月相引向吉凶之说,只是世人却大多如此以为,若是此事传扬,只怕于军心无益!
隔日果真听闻些许传言,说什么天象有异,三日后便会出现天狗食月之象,是大灾之兆!
可苏雁菱却并不担忧,即便真如传言所说,吉凶素来相对而言,换言之,于启朝凶,便是于大越吉,反之亦然,而两军大战,势必一胜一负,一吉一凶,如此,这所谓的大灾之兆,也不过是战事发展的必然趋势罢了。
于是招来秦尧斌不咸不淡地吩咐几句,到了午后,军中的谣言,果然散去许多。